最初的一个月,我的同房们对我太好,除了铺床之外,什么都不许我做,我们总是抢着做事情。
三个月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开始不定期的铺自己的床,又铺别人的床,起初我默默的铺两个床,以后是三个,接着是四个。
最初同住时,大家抢着扫地,不许我动扫把。三个月以后,我静静的擦着桌子,挂着别人丢下来的衣服,洗脏了的地,清理隔日丢在地上的废纸。而我的同房们,跑出跑进,丢给我灿烂的一笑,我在做什么,她们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铺她们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饭桌上对这几个同房说:“你们自己的床我不再铺了,打扫每人轮流一天。”
她们笑眯眯的满口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铺了,内务仍然不弄。
我内心十分气不过,但是看见一个房间那么乱,我有空了总不声不响的收拾了。我总不忘记父母叮嘱的话,凡事要忍让。
半年下来,我已成为宿舍最受欢迎的人。我以为自己正在大做国民外交,内心沾沾自喜,越发要自己人缘好,谁托的事也答应。
我有许多美丽的衣服,搬进宿舍时的确轰动过一大阵子,我的院长还特别分配了我一个大衣柜挂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个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这三十六个女孩子混熟了以后,我的衣柜就成了时装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学来借衣服,我沉着气给她们乱挑,一句抗议的话也不说。
开始,这个时装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还,还算守规矩。渐渐的,她们看我这鬼子那么好说话,就自己动手拿了。每天吃饭时,可以有五、六个女孩子同时穿着我的衣服谈笑自若,大家都亲爱的叫着我宝贝、太阳、美人…………等等奇怪的称呼。说起三毛来,总是赞不绝口,没有一个人说我的坏话。但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落起来。
我因为当时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课了总在宿舍里念书,看上去不像其他女同学那么的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电话就会由不同的人打回来。——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饭,你醒着别睡,替我开门。——三毛,我的宝贝,快下楼替我去烫一下那条红裤子,我回来换了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这种支使人的电话,洗头的同学又在大叫——亲爱的,快来替我卷头发,你的指甲油随手带过来。
刚上楼,同住的宝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长骂人了,你怎么没扫地。
这样的日子,我忍着过下来。每一个女同学,都当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选学生代表,大家都选上我,所谓宿舍代表,就是事务股长,什么杂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的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什么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
我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教育我,我完全遵从了,实现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货真价实成了一个便宜的人了。
对待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社会,我父母所教导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确是人人的宝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我,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一味的退让着。
有那么一个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了望弥撒的甜酒,统统挤到我的床上来横七竖八的坐着、躺着、吊着,每个人传着酒喝。这种违规的事情,做来自是有趣极了。开始闹得还不大声,后来借酒装疯,一个个都笑成了疯子一般。我那夜在想,就算我是个真英雄林冲,也要被她们逼上梁山了。
我,虽然也喝了传过来的酒,但我不喜欢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说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别人房里闹!但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我忍无可忍,站起来把窗子哗的一下拉开来,而那时候她们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闹的声音在深夜里好似雷鸣一样。
“三毛,关窗,你要冻死我们吗?”不知哪一个又在大吼。
我正待发作,楼梯上一阵响声,再一回头,院长铁青着脸站在门边,她本来不是一个十分可亲的妇人,这时候,中年的脸,冷得好似冰一样。
“疯了,你们疯了,说,是谁起的头?”她大吼一声,吵闹的声音一下子完全静了下来,每一个女孩子都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