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念这些吧。”沈一石将账本轻轻放了回去,“按理说,南京、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应天、浙江两省那么多作坊,每年产的丝绸,还有淞江等地的棉布,如果有一半用在国库,也能充我大明全年四分之一的开销。”
高翰文还是屏住呼吸,惊疑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可丝棉每年产,每年还缺。今年朝廷又提出每年还要增加三十万匹的织量,这才有了改稻为桑的事情。听了这些,大人应该知道怎样才能当好这个差了。”
高翰文深望着他:“沈先生,你把这些告诉我为了什么?”
沈一石:“刚才说了,一点私念而已。说句高攀的话,我想交大人这个朋友。”
高翰文又不语了,还是望着他。
沈一石:“昨夜巡抚衙门通告,叫我今天陪大人了解浙江丝绸的情形,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要跟大人说这些。一番琴曲之谈,知道了大人就是精解音律的苏南那个高公子,我才动了这个心思。记得当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下狱,仁宗要杀他,宣仁皇太后说了一句话,灭高人不祥!就这一点念头,救了苏东坡的命,才为我们这些后人留下多少千古名篇。大人,不是恭维你,我不想让你这样的大才陷到这样的官场漩涡里去,损了我们江南的斯文元气!”
高翰文见他说得如此意调高远,又如此推心置腹,不禁也激动起来:“沈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浙江官府有郑大人、何大人,织造局这边有杨公公,这些话原不是该我说的。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人如果认我这个朋友,我就进几句衷言。”
高翰文:“请说。”
沈一石:“赶紧让淳安和建德的灾民把田卖了,在六月就把桑苗插下去。成了这个事,大人也不要在浙江待了。我请杨公公跟宫里说一声,调大人回京,或是调任外省。”
高翰文立刻凝肃了:“沈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同意巡抚衙门的议案,让灾民十石一亩八石一亩把田卖了?”
沈一石:“箭在弦上,不按这个议案,改稻为桑今年就万难施行。到时候,朝廷第一个追问的就是大人。”
“如果那样,朝廷也不要我来了。”高翰文的态度立刻由激动变成了激昂,“高某在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其意就是为了上解国难,下疏民困。多谢先生担着干系把内情告诉了我,但倘若我知道了内情便一任数十万灾民明年失了生计,则高某把自己的前程也看得太重了。”
沈一石:“我说一句话,请大人先行恕罪。”
高翰文:“请说。”
沈一石:“说轻一点,大人这是不解实情;说重一点,大人这是书生之见。”
高翰文的脸色果然有些难看了:“何谓书生之见?”
沈一石:“大人只知道百姓卖了田明年便没了生计,为什么不想想,丝绸大户买了那么多田,一年要产那么多丝,靠谁去种?靠谁去织?”
高翰文望着他。
沈一石:“就像现在许多无田的百姓,都是靠租大户的田种,哪里就饿死人了?同样,稻田改成了桑田,也要人种,还要人采,更要人去养蚕缫丝,最后还得要许多人去织成丝绸。大人想想,今年的灾民把自耕的稻田卖了,明年无非是受雇于大户田主,去种桑养蚕。人不死,粮不断。我大明朝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子民百姓因没了自己的田就一个个都饿死。”
高翰文沉思了,少顷又抬起了头:“照沈先生这样说,明年那些买了田的丝绸大户都会雇佣今年卖田的灾民?”
沈一石:“大户自己也不会种田,不雇人那么多桑田谁去种?”
高翰文:“也会像租种稻田那样跟雇农四六分成?”
这一问把沈一石问住了。
高翰文接着说道:“无田的人多了,都争着租田耕种,田主倘若提高租赋,三七,二八,甚至一九,百姓租是不租,种是不种?”
沈一石叹了一声:“大人问得如此仔细,在下也就无话可答了。自古就是不动的百姓流水的官。如果大明朝的官都是大人这般心思,这些话我们都不用说了。”
高翰文:“不管怎样,有幸结识了沈先生,他日没有了公事牵缠,我倒真愿意与先生推谈琴理。至于刚才先生跟我说的这些宫里的事,我会好好去想,不会告诉任何人。”说到这里便站了起来。
沈一石一笑:“照大人这样说我们明天开始也就不能再来往了。现在是酉时,大人能不能为在下耽误半个时辰?”
高翰文似乎明白他要提什么,略想了想,还是问道:“沈先生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请大人为舍侄女指点一下《广陵散》中那个错处。”
高翰文眼望沈一石,心里其实已经答应了,却仍有些犹豫。
沈一石:“就半个时辰,悟与不悟,是她的缘分了。”
高翰文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天色:“高情雅致,沈先生真会难为人哪。”
沈一石眼露喜悦,深深一揖:“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