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刚刚唱完,就走到他跟前,问他是否喜欢她的歌喉,她问了这句话,当她开了腔,明白她不该这样问之后,她感到困惑不安。他端详着她,微微一笑,并且说,他喜欢她唱歌,就像他喜欢她所作的一切事情。
安德烈分爵于深夜才离开罗斯托夫之家。他按照就寝的习惯躺下来睡觉,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他不能入睡。他时而点燃蜡烛,坐在卧榻上,时而站起来,又躺下去,丝毫不因失眠而感到苦恼,他心里非常愉快,分外清新,好像从窒闷的房里走到自由的世间。他连想也没有想到他会爱上罗斯托娃;他没有想她,她只在他脑海中浮现,因此他好像觉得他的生活焕然一新。“当生活,全部生活和生活中的一切欢乐在我面前展现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害怕,我为什么要在这个狭隘的与外界隔绝的框框中忙碌地张罗?”他对自己这样说。他于是在长时期后第一次开始拟订幸福的前景规划。他自行决定,他应该着手培养自己的儿子,给他找个教育者,把儿子付托给他;然后就应当退休,到外国去,游览英吉利、瑞士、意大利。“趁我觉得自己风华正茂、精力旺盛的时候,我应当享受我应有的自由。”他自言自语地说。“皮埃尔没有错,他说过,要做一个幸福者,就应当相信幸福是可以得到的,所以我现在相信他的话。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①趁我活着的时候,就应当生活,应当做一个幸福者。”他想道。
①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八章第二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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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一日早晨,上校阿道夫·贝格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簇新的制服,用发蜡把鬓角抹平,打扮得像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皇帝那样,前来拜看皮埃尔,皮埃尔认识莫斯科和彼得堡的一切人士,因此他也认识他。
“我刚才到过您太太——伯爵夫人那儿,我真倒霉,我的请求未能如愿以偿,伯爵,我希望在您那儿过得更幸运。”他微笑着说。
“上校,您有何事?我愿意为您效劳。”
“伯爵,目前我在新住宅里完全安顿好了,”贝格说,显然他知道,听到这句话不能不令人愉快,“因此我想为我的朋友和我夫人的朋友举行一次小型的晚会。(他愈益欢快地微微一笑。)我想请伯爵夫人和您光临我舍饮茶……并用晚餐。”
只有伯爵夫人海伦·瓦西里耶夫娜认为贝格之流有损她的尊严,才不顾情面地拒绝这样的邀请。贝格说得很明白,为什么他想邀请少数几位好友到住所里聚会,为什么他会感到高兴,为什么他舍不得花钱去赌博和偏爱什么不良的娱乐,但是他愿意为好友聚会而耗费金钱,既然如此,皮埃尔不能谢绝,便答应到他家里去。
“伯爵,只不过请您莫迟到,我冒昧请求。差十分钟就到11点了,我冒昧请求。凑一局,我们的将军就要光临了。他待我非常和善。伯爵,我们用晚饭。请您赏光吧。”
皮埃尔违反他一向迟到的习惯,这天不是八点差十分,而是八点差一刻就到了贝格家里。
贝格夫妇储存了晚会必需的物品,已经在准备接待客人了。
贝格和妻子坐在一间新近建成的清洁而又明亮的、装饰着小型半身雕像、绘画作品和新家具的书斋里。贝格穿着一件簇新的、扣紧钮扣的制服,坐在妻子身旁,一面向她说明,一个人总有可能,而且应当结交一些比他自己地位更高的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体会到广于交游的乐趣。
“这样你就能模仿着学点什么,也可以向人求教,获得一点裨益,你看我是怎样从最低的官阶一级一级地升上来的(贝格这辈子不是用岁月来计算的,而是用他获得最高奖赏的次数来计算的)。目前我的同学们都还是无用之物,而我就要接任团长的空缺了,我有幸当了您的丈夫(他站立起来,吻吻薇拉的手,在向她走去的时候,他把地毯的折角弄平了)。他凭藉什么获得这一切呢?主要是,善于择交。不言而喻,必须具备有高尚的品德,认真地履行职责……”
贝格意识到他比软弱的妇女优越,他于是微微一笑,不开腔了,他想了想,他这个可爱的妻子仍然是个软弱的妇女,她没有办法理解男人ein Mann zu sein①的各种长处。薇拉同时意识到他比道德高尚的好丈夫优越,因此,她也微微一笑,在她看来,丈夫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对生活仍然理解得很不正确。贝格在评论妻子时,竟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软弱而且愚蠢的。而薇拉在评论丈夫时,却把她的观点加以推广,以为所有的男人都认为自己明智,但他们一窍不通,都是夜郎自大,而且自私自利。
①德语:作为一个男子汉。
贝格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拥抱自己的妻子,为的是要不揉皱他花高价买来的花边短披肩,他对准她的嘴唇的正中间吻了一下。
“只希望我们别早生孩子。”他不自觉地顺着思路的延续发展,说道。
“是的,”薇拉回答,“我根本不想很快就生孩子。应当为社会而生活嘛。”
“公爵夫人尤苏波娃身上穿的那件短披肩也是这样的。”
贝格脸上流露着幸福的和善的微笑,他指着披肩说道。
这时候有人报告,说别祖霍夫伯爵到了,夫妇二人互使眼色,洋洋自得地微笑,每人都把有人来访的荣幸归属于自己。
“善于结交多么重要,”贝格想了想,“善于待人接物多么重要!”
“不过,当我接待宾客的时候,要记住,”薇拉说道,“你别打断我的话,因为我知道,要怎样接待每个宾客,在什么交际场合要说什么话。”
贝格也微微一笑。
“那不行,有时和男人打交道,就要谈谈男人的事情。”他说。
在一间新客厅里他们接待了皮埃尔,在这个地方如果不破坏对称和整齐清洁,哪儿也没法坐下来,为了要招待客人,贝格十分慷慨地愿意破坏安乐椅或者沙发的对称,这样做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足为怪的,显然,他本人在这方面近乎病态的犹豫不决,只得听任宾客来处理这个问题。皮埃尔把椅子拖到自己跟前,对称被他破坏了,贝格和薇拉马上争先恐后地去应酬宾客,晚会就这样开始了。
薇拉心里琢磨了一会,果断地认为,应当谈论有关法国大使馆的事情,藉以引起皮埃尔的兴趣,拿定主意后,她立即谈起来了。贝格肯定地认为,还必须谈论男人的事情,于是他打断妻子的发言,提及对奥作战的问题,同时他又情不自禁地从一般的谈论忽然飞跃到个人的意向问题,即指有人建议他出征奥国以及他不接受建议的各种原因。虽然他们的谈话前后不相连贯,而且,薇拉对谈话时男人插嘴一事十分恼怒,但是他们夫妇二人都很满意,尽管晚会上只有一位客人,彼等依旧认为晚会开得成功,这次晚会与其他任何晚会一模一样,别无二致!晚会上既有谈话,也有甜茶,还有点燃的蜡烛。
此后不久,贝格的老同事鲍里斯到了。他在对待贝格和薇拉的态度上,显示着几分优越感和激励他们的意味。一名女士和上校、继而是将军本人、然后是罗斯托夫一家人都在鲍里斯之后走来,晚会已无可置疑地同所有的晚会完全一样。贝格和薇拉在看见客厅中的动作,听见不连贯的话语。连衣裙的窸窣声和寒暄时,他们忍不住流露出愉快的微笑。与所有晚会相同,各色俱全,尤其是将军像个指挥官,他称赞住宅,拍拍贝格的肩膀,摆出父辈独断独行的样子,发号施令,安排波士顿牌桌的坐次。将军坐在论名位仅次于自己的贵客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旁边。小老头和小老头坐在一起,年轻人和年轻人坐在一起,女主人也坐在茶桌旁,就像帕宁家举办的晚会一样,茶桌上摆着银篮装的烘烤的食品,一切均与别人家所举办的晚会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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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皮埃尔是最受尊敬的贵宾之一,他应与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将军和上校坐在同一张波士顿牌桌上。在波士顿牌桌上,皮埃尔恰好坐在娜塔莎对面,自从举办舞会后,她身上发生的可怕的变化使他大为惊讶。娜塔莎沉默寡言,如果她不装出一幅温顺的、对一切事物漠不关心的样子,她非但没有在舞会上那么俊俏,而且会变得很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