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原来只是宋家买来的一个丫鬟,样貌并不算上乘,却得了父亲的宠幸,之后便有了我。”
云芍从未给人讲过她的过去,便是她的贴身丫鬟都对此一无所知,此刻那个人命在旦夕,她已无所顾忌,便对着苏遮月慢慢地倾吐了出来,
“父亲很宠我母亲,连带着对我也很好,一年十二个月,他几乎都宿在我们的院子里,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带着我娘和我去正房夫人那儿探望一刻。”
“他是不许我娘一个人过去的,怕夫人对我娘不好,甚至在我娘身旁都安排着会点功夫的下人。”
“我只有那几次探望的时候会见着我那名义上的兄长,他是家中的嫡长子,他母亲家世显赫,不管父亲喜不喜欢他,他都会成为这宋家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家主,他每次都在那儿看书,总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好似也不在意父亲对他母亲的态度。”
“我当时深以为他是讨厌我的,所以母亲令我去向他行礼叫兄长的时候,我都不敢上前,只是躲在母亲身后,偷偷地看他一眼,虽名为兄妹,可是因着母亲的关系,我们都没有说上几句话。”
“再后来父亲病逝,母亲跟着也撒手而去,我突然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从府里备受宠爱的小姐变成了人人都可以欺负的妾生子,我知道那都是嫡母的示意,她恨我母亲,可是我母亲随父亲而去,她满腔怨恨无处发泄,便落到了我头上。她也不轻易让我死,只重新招来从前受过父亲责罚的那些下人翻倍地折磨我,有一次甚至要强侮我,我拼命呼救,但所有人都关紧门,便是从前侍候我的下人都不敢出来救我,我不堪受辱,便要咬舌自尽的时候,是他来了。”
“是他救的我。”
云芍深深呼了一口气,
“他将我护下,为了我,他和他一贯孝顺的母亲大吵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听得我提心吊胆,最后一次,他母亲真的是气疯了,完全没有了世家主母的仪态,指着我怒骂小狐狸精,说我娘蛊惑了我爹,而我更贱,竟然蛊惑她儿子!她从来不认我是宋家的血脉,在那一次大吵之后,趁兄长去考科举的间隙,便把我远远地卖到了青楼……”
“我小时候不太懂,长大了也明白了夫人为什么如此憎恨我母亲,憎恨我,父亲的情爱本是该给她的,无论有多少妾室,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都该给留她一部分,然而他却完完全全地给了我母亲一个人。”
“如今我又害得她母子失和……兄长庇护我,但我当时没明白他在想什么,只以为他是君子之性,为着我身上一点宋家的血脉,但我的至亲都已经离世,我对宋家没有任何挂念,所以离开宋府后我也没想过再逃回去,我和母亲一样,都不是那般绝顶的美貌,在美人如云的浮云阁里,只能充作一个丫鬟,做浮云阁的丫鬟虽然苦,但是我不欠任何人的债,甚至比战战兢兢地活在宋府还要轻松些。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再一次见到他竟然会是在床上,那之前我吃下的膳食被我的姐妹下了药,竟然糊里糊涂地与他做下了滔天的错事……”
“我没有办法面对他,面对他母亲,甚至面对我过逝的父母,所以我只能不见他,他让浮云阁的朱妈妈给我安排了院子,给我送东西,给我写信,可我一封都不愿意看。”
“我怎么敢看!”
苏遮月见云芍泪流满面,哭得全身都在发抖,只觉心中无限酸楚,她之前也恨过宋姨娘和赵姨娘将夫君夺了去,可是见着云芍,却生不出一点怨怼之心,只觉得无比心疼。
这一切不是她的错,或是上一代的恩怨,或是一些阴差阳错,才落到了眼下这样一个结局。
夜风猛烈地拍着窗子,和着云芍一声声的啜泣,带着些说不出的凄凉。
苏遮月等云芍平缓下来,方才问出心中的疑惑,
“那孩子呢?”
云芍低垂下眼,攥紧了手指:“他不肯碰别的女子,他爱洁成癖,其他的女子他都嫌脏,可宋家又不能没有下一代,所以他一定要我给他生。”
她抬头,对着苏遮月凄然一笑:“到那一刻才知道,我的兄长原来是个疯子,披着人皮、却罔顾人伦的疯子。”
“你说这样孽种怎么能出生在世上?”
苏遮月摇了摇头:“孩子是无辜的。”
云芍颤抖地摸着小腹:“是,可他的父母有罪。”
“他违背人伦,我无数次哭着咒他遭天谴,可是他真的躺在那里人事不知的时候,我又怕到了极点,我不想他死,我真的不想他死……”
就在这时,窗外风声骤歇,突然传来了一阵古寺铃铛的声音。
“丁玲——丁玲——”
苏遮月全身一震,脑中好似被撞击了一般,跟着坐在她面前的云芍突然震了一震,脸色变白,身子发虚,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离她远去。
几乎在她离去的同时,整个屋宅也在缓缓消散。
苏遮月忽然一瞬天旋地转的晕眩和怔忡,控制不住地从高高的椅子上滑跌到了地上。
……
一滴,又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了苏遮月的头上。她摸着脸颊上的雨,茫然无措,抬头望去,原先遮风挡雨的屋顶已然不见。
只有漫天的大雨砸落在她的头上。
苏遮月发现自己躺在泥泞的地上,全身湿透,脏污不堪,而她面前,只有一座坟茔,石碑上面刻着——
爱妻云芍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