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驱车沿着铁丝网篱笆开了十几公里,这才找到了一扇大门。费尔南德斯先生在圣多明各帮我以折扣价买下了一辆小跑车,对于我要办的差事而言,这辆车或许显得太浮夸了一点。另外,我手上还有史密斯先生的私人介绍信。我离开圣多明各时还是下午,这会儿却已经是黄昏了。那段日子里,多米尼加共和国境内没有架设任何路障,到处是一片和平的景象——当时没有军人独裁政府——美国海军陆战队也还没有在此登陆。31旅途中我有一半路程走的都是宽敞的高速公路,有些车辆竟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从我身边超过。海地的暴力局势似乎离这里不止几百公里远,经历了那一切之后,眼下的这份安宁让人感觉十分真实。没有人拦下我检查证件。
我来到安在篱笆里的一扇大门前,大门上了锁。一个头戴钢盔、身穿蓝色粗布工作服的黑人从铁丝网对面问我有何贵干。我告诉他,我是来见斯凯勒·威尔逊先生的。
“让我看看你的通行证。”他命令道,我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我来的地方。
“他在等着见我。”
那个黑人走进一间小屋,我看见他在打电话(我几乎已经忘记这里的电话能打通了)。接着,他打开大门,递给我一枚证章,说只要在矿场的地界上,我就得戴着它。我可以一直开到下一个关卡。我又沿着平坦蔚蓝的加勒比海开了好几公里,路上经过了一座小飞机场,里面立着一条风向袋,被风吹往海地的方向,然后是一座空荡荡的港口,里面一条船也没有。红色的铝矾土粉尘飘得到处都是。我开到了公路尽头的另一处关卡前,碰上了又一个戴钢盔的黑人。他检查了我的证章,再次询问了我的名字和来访事由,然后打了电话。随后他让我等在原地,有人会过来接我。我等了十分钟。
“这里是五角大楼吗?”我问他,“还是中央情报局的总部?”他不肯跟我讲话。也许他有令在身,不能随便开口。我很高兴他没有带枪。接着,有个头戴钢盔的白人骑着摩托车到了这里。事实上他不会说英语,而我也不懂西班牙语;他打了个手势,让我跟在他的摩托后面。我们沿着蔚蓝的大海在红土地上又开了好几公里,这才来到第一批办公大楼前,它们都是用水泥和玻璃打造的长方形建筑,远远望去,里面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片豪华的房车停车场,在那里,一群身穿儿童航天服、手持太空玩具枪的孩子正在嬉戏。女人们越过厨房的炉灶朝窗外张望,空气中飘着一股烧饭做菜的香味。终于,在一座庞大的玻璃建筑面前,我们停了下来。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阶梯,宽敞得足以容下整座国会的成员,另外还有一个摆着许多长沙发椅的露天阳台。一个身材肥胖,长着一张大众脸,面庞刮得像大理石一样光滑的大个子男人站在阶梯顶部。俨然一派等待授予我自由特权的市长架势。
“布朗先生?”
“斯凯勒·威尔逊先生?”
他摆出一副傲慢粗暴的姿态看着我。也许是因为我把他名字的发音念错了。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我的跑车。他不情不愿地说:“喝杯可乐吧。”然后伸手指向一张沙发椅。
“请问能否来杯威士忌?”
他毫无热情地说:“我去看看有没有。”说完便走进那座巨大的玻璃建筑,把我独自落在后面。我感觉我已经给他留下了一个坏印象。也许只有来访的公司董事或是政客要人才能喝威士忌。我只是一个潜在的餐饮部经理,正在寻找一份工作。然而,他真的带来了威士忌,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可乐,仿佛是在责备我。
“史密斯先生已经给您写信介绍过我了。”我说。我差点儿就把他说成了总统候选人。
“对。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他在太子港住过我的酒店。”
“没错。”他好像是在复核情况,看我们中间有没有人说谎,“你不是素食主义者吧。”
“不是。”
“因为这里的小子们喜欢牛排和炸薯条。”我喝了一口威士忌,发觉酒里掺了苏打水。斯凯勒·威尔逊先生紧紧地盯着我,就好像我喝的每一滴酒他都舍不得。我越来越觉得这份工作可能不会顺利到手了。
“你在餐饮行业有什么经验?”
“嗯,我在海地拥有一家酒店,直到上个月为止。我也在伦敦的特罗卡德罗餐厅工作过——”然后我加上了那个年代久远的谎言,“还有巴黎的富凯饭店。”
“有推荐信吗?”
“我总不能自己给自己写一份,对吧?我自己当老板已经有好些年了。”
“你那位史密斯先生有点儿古怪,是不是?”
“我喜欢他。”
“他的太太有没有告诉过你,以前他曾竞选过美国总统?从素食主义者身上拉选票。”斯凯勒·威尔逊先生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中暗含愤怒,丝毫没有被逗乐的意味,就像是一只暗处的野兽发出的恐吓声。
“我想那只是一种宣传。”
“我不喜欢宣传。我们这里有好多宣传单都从铁丝网底下被塞进来,企图收买我们的人。但我们付给他们很高的薪水,我们给他们提供很好的伙食,他们没那么容易离开的。你为什么要离开海地?”
“跟政府当局有麻烦。我帮助一名英国人从太子港逃跑。通顿·马库特在追捕他。”
“通顿·马库特是什么?”
我们离太子港不到三百公里,他居然能问我这种问题,这让我感觉很奇怪。但我又想,也许他读的报纸里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关于海地的故事了。
“就是秘密警察。”我说。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的朋友帮助我越过了边境。”这份简短的声明足以囊括为期两周的辛苦奔波和劳顿挫折。
“他的朋友——你指的是谁?”
“起义的叛军。”
“你是说共产党?”他这样盘问我,就好像我申请的职位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工,而不是采矿公司的餐饮部经理。我有点耐不住脾气了。我说:“起义的叛军并不总是共产党,直到你们把他们逼成共产党以后才是。”
我发的脾气倒把斯凯勒·威尔逊先生给逗乐了。他头一次露出了微笑——这是一种很自满的笑容,就好像他已经用高超的审讯手法套出了我本想隐藏的秘密。
“你倒是个很不错的行家嘛。”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