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依稀看见田君未英姿勃发地站在眼前,他向她伸出手来,她却够不着,她大喊一声“田君未”,才从“迷”中挣扎着醒来。这一次,她自己叫醒了自己。
韩绮梅出了一身虚汗,起来想倒点水擦擦,双腿乏力,挪不开步子。
她披了一件衣服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雪色出神。
身体有了些活力,睡意又没了。
看看闹钟,凌晨4点。生存似乎是一种摸不着边的空虚,生存是如此的寂寞。
注释①,出自泰戈尔的《飞鸟集》。
十五、迷失的古街道
腊月二十四,发了工资。
王荣祥拿到工资大哭一场。
高伟田领到3元钱,平时借太多,工资几乎全被扣除。几个年轻人说高伟田居然还能领到3块钱,闹着要他请客。高伟田于是又借50元,请大伙到小面馆里吃了顿凌波水饺。
韩绮梅领到工资后,还了李霄鸿50元,其余交给了母亲。
腊月二十五,韩绮梅收到了李强国的回信。
他在信中说,这是一封半夜梦醒后写的信,言不达意,语无伦次,但它是发自心底的真情表白。李强国在信中说,他不辞疲倦地给韩绮梅写信,为的就是得到韩绮梅的一种暗示。长久以来,他几乎没正眼看过别的女孩子,因为她们身上缺乏让人信得过的朴实,这种朴实,他在韩绮梅的身上看到了。他说,他相信烦恼和空虚是因为爱情降临,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他是在真的恋爱了。在信的结尾,他用了呼唤的语气:绮梅,我心中的维纳斯,我们共创幸福好吗?
事实上,这封信并不如李强国所说语无伦次,而是条理清楚,层层紧扣,从他拘谨认真的笔迹来看,也非从梦中惊醒后的一气呵成。
李强国把爱情强加在韩绮梅的头上,让韩绮梅又吃惊又羞赧。看到“我心中的维纳斯”一句,又觉好笑。原来老实厚道的李强国,心目中的理想女子是“维纳斯”。至于夸奖她的朴实,韩绮梅自觉这优点放她身上很模糊,她试着也用一个词来描述自己,发现那些词不是枯涩就是甜软,她于她自己也是费解甚至不可解的。
李强国的信没能唤起她的任何热情,反使她不舒心地想起他的一些细节。闪闪躲躲的眼神。说话就要脸红的习惯。屈曲着背的坐姿……李强国留在她脑海中的印象几乎没有哪一点显现男子汉的特质,譬如挺拔,譬如坚强,譬如自信和力量。她可能对这个人产生敬仰、钦佩或者喜欢吗?如果有,那大概也只能算是尊重。现在这个人却说爱情同样发生在她的身上。而且他很肯定,这爱是为他发生。
要不要给李强国回信?
韩绮梅对这一做法重又产生了疑虑。
她几乎是怀着敬佩而欣喜的心情想起了田君未,他光亮轩昂的前额,直挺的鼻梁,线条坚韧的下颌,那富有生气的似乎蕴藏着精神力量的轮廓,曾是如此接近地在她眼前出现。想着他,牵肠挂肚。是矣非矣,却是思念愈锢。多想写封信给他,却不知寄到哪里。她在纸上写田君未,“田君未”的名字越来越多,失望越来越深。她盼着田君未的第二封信,希望田君未再次向她表白他的一腔热情,他却从此不再出现。李强国可以做到在韩绮梅久不回信的情况下接连向她写信,田君未却不能做到。田君未有心情一次向谢惠敏寄三封信,却不能一个学期给韩绮梅一封信。“你也知道,他那种人,热情似火,崇尚自由,找一个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的木头人过一辈子还不把他累死……”
谢惠敏目光阴沉地出现在她的眼前,那目光咄咄逼人地贴近。谢惠敏重复着那天见面时说过的话,尖声厉气。韩绮梅颓然地将纸揉作一团丢进纸篓。抬头望望窗外,校园是有些苍凉清静。落了叶的梧桐,在冷冰冰的天气却是好看,珊瑚玉树,不是从前能看到的,只是风有些大,像要把枝桠一节一节地折了。教学楼一扇窗户的挡风塑料在风中左右斜飞,空中便多了些凄凉。这景色是经不得凝视的。看着看着,就想起高中时的一次野游,鸿鹄江边的燃枝野餐,田君未烧制了一碟难吃的红烧豆腐。意念回转,无限怅惘。她拖过一张纸,写下“田君未”几个字,觉无望,又把纸揉作一团丢了,挪过一叠作文来批。
腊月二十七,放了寒假。韩绮梅计划先备好下学期的开学两星期的课再回大田坳,征得母亲同意,在学校呆了三天。过年之前家里要“打洋尘”(大田坳人为了洁净过年而进行的郑重其事的大扫除活动),哥嫂们要回家过年,已提前到采薇园把这件大事完成。
离开了学生,校园抽空了般的寂静。
韩绮梅上午备课的效率还可以,下午精神不济,午饭后就抵不住地想睡觉。
对镜,又茫然自失。看那张脸,是随了流水的叶,是一宵冷雨葬过的花,是风前无处说的愁吧。心也好像被什么东西碾碎了,没有兴奋也没有悲哀,死一样的平静和空洞。躺在床上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想谢惠敏的话,没有什么不对。自卑像颗悄然投进去的种子,在她心里慢慢地生根发芽,然后疯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顶破了心脏,又摇曳着将枝枝叶叶布满了天空。她的思绪飘得最远,也离不开一个想法,那就是她不适合田君未。
就是这样想着,她还是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去田君未家。
天色本来不坏,到灵均镇却碎雪微雨,迷茫到几步外不清事物。韩绮梅对天气的变化有说不尽的感激,就希望此番行踪是被裹着的。要见那个人的愿望,却是要把整个天地烧到通红。她咬着嘴唇低头赶路。她不知道田君未住哪,斗着胆问过去,终于有了方向。这样的天气,问路很难,路上稀疏的几个人影,问田君未家在哪,热心的不太清楚,清楚的又被这天气冻紫了嘴唇,说得含糊。她毕竟是往田家的方向去,道中不是被围墙挡了去路,就是看到田家的后墙在一片水影中浮泛流动,而她过不去。怯生生地敲开一家住户的门,一位着青衣的老者告诉她,你走错了,小田家看着离这最近,其实离这最远,你要从下车的地方另择一条道,就可直接到他家前门了。
冬天的白昼总是短暂,早上穿上厚厚的冬衣,也就忙了一日三餐,就要一件一件褪去,进入睡眠。
几朵黑云从远处横移过来,韩绮梅不可能到车站另寻一条道了。
汽车窗玻璃模糊拖着慌乱的树影驶进黑夜。
谢惠敏的话是对的,韩绮梅悲哀地想。
下车时满天的碎雪和微雨,灌进了靴子,袜子都湿透了。
独自低首而去,独自低首而回,事情就这样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