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第一轮工资没到端午节就发了,但老师们只领到了三分之二的职等工资。
三分之一的职等工资和全部的补贴被以物抵资。
每位老师分到了一箱毛巾、20条牙膏、一箱白酒、几袋大米。这所有的东西在抵资给教师们时都高于市场价。刘日华老师拿了这些东西到小店低价换钱,店老板不收。镇政府把毛巾分给教师们时定的价格是4块5毛,刘老师给店里的报价是3块,而店里质量相当的毛巾只要1块8毛。最后,刘老师只能把价格再放低,以1块5毛的价格给了店主。其他教师也纷纷效仿,把分到的东西处理了事。陈根华不喝酒,家里其他人也不沾酒,扛了酒到店里换钱,店老板尝了尝酒味,告之这酒是酒精勾兑,陈根华只能哼哧哼哧把酒又扛了回来。高健洪听说这价值200元的酒是酒精勾兑,一怒之下破箱碎瓶,酒流了出来,凌波中学浸淫在酒精味里足足个把月。从上年腊月二十四发工资后穿得有模有样的高健洪,又开始衣衫不整。王荣祥这次对发工资的事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把分到的东西堆积在办公室里。高伟田要用摩托给他送回去,他说,不急,酒喝不了,米有种田的兄弟送,其它东西家里暂且不缺。
韩绮梅问秋城,镇里有钱给教师买这些东西,为什么不直接把钱发下来。秋城说,这样做总有他们的道理。
没过几天,胡镇长带着他的跟班杨大春坐着红旗轿车到了凌波中学,其他老师皆避而不见,李校长和黄书记接待了他们。车上下来的两个人都着颜色夸张的夹克,走路的样子有一点摩登。
红旗轿车离开凌波中学,李校长目送。
李校长对黄书记说,当官就得心里装着群众,时刻想着群众。你看胡镇长,刚刚从新加坡考察回来,就想着我们这些教书匠了。
黄书记嗤之以鼻,不会烧香怕得罪神,这神都走了,还讲这些漂亮话给谁听?
李校长说,你别跟我搭不上几句话就带刺,不是我李申正肯委屈了几根骨头求爷爷拜奶奶,像你这样子一条直道走到底,大伙都跟着你喝西北风!
黄书记昂着头,这种虚空假诈的人,就是看不惯,以后他来了,可别叫上我,谁要沽名钓誉,谁就水弯船去!
李校长青了脸,老黄你今天把话说说清楚,这些年,我不就是担心老师们拿不到工资,在他胡维贤的面前方话圆着说了。你刚正不阿,你堂堂正正,哪一次请你出面说的事情不是给说翻了?我就算是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也不是为了我李申正自己呀。我是校长,每次像你一样当面鼓、对面锣,办不成事情,要不到工资,我他妈就更不是人了!
黄书记似觉理亏,咕咕哝哝,人情归人情,法理归法理,拖着工资不发,好不容易发了,又以物抵资,分些烂货,总是他们为官的不对……
下课铃响。
刘日华老师过来和事,两位领导不要争,有理要争,也得团结起来跟拖欠工资的人争,别让自己人伤了和气。下课了,也得在学生面前讲点形象。
高健洪趿拉着一双破旧的军鞋过来,怨声道,天底下总有一个公理,这样子把教师当猴耍,教师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尊师重教。去年年终对学生进行综合评估,凌波中学好歹也排在全县第二,不求镇里给我们什么奖励,这工资总得发爽气一点。就是实在没办法,要搞以物抵资,也得搞个公平交易,发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办事这样不凭良心,我们这些培养后代的还要不要过日子?我们应该联名上书,要回自己的利益,否则这书是没办法再教下去了……
李校长正色,不教?行啦,你高健洪走人,马上会有人填补你的空缺。胡镇长刚刚在这说了,谁先起事,谁先下岗!
黄书记眯着眼,这法纪法规也不是他胡维贤定的,说下岗还真就下岗了?
李校长甩出五个字,不信?试试看!
刘日华拉拉高健洪的衣袖,行啦行啦,息事宁人吧,这样子熬着,总有个盼头。下岗了,盼头都没了。
周晓松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补上一句,谈什么尊严,尊严该放进括号里,存而不论。
高健洪咬牙切齿,再没话说。
彭老师站在自家屋后对着后面大喊,小韩,来信啦!李强国来信啦!
从除夕夜到现在,韩绮梅还没收到过李强国的信,直觉告诉她,他会来信,果然又来信了。拿到信,韩绮梅不能说没有丝毫的欢喜。她的内心,还有那么一点不想为人知的激动。这激动绝对不是因为什么爱情,而是因为一点悬在心尖上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就像小时候看见一根在风中飘荡的蛛丝,它在那里飘呀飘呀,风把它吸过来吹过去,吸过来又吹过去,有时还把它吹张得如一根拉到最饱和的弦,可它就是不断,她就这样痴痴地盯牢了看,结果蛛丝断了,很开心,蛛丝如她所估计的那样断了,还有那么点满足。对李强国,能有多少感情?想起他时,心情总是淡薄的。可她期待他的信。为期待在期待,完全没有情感严肃性的孩子气。教学之余的生活是太空洞太单调了,期待是块调色板,虽然极微弱极暗淡,终比没有什么可等的好。这样去想去做真是无聊透顶,韩绮梅还是不由控制地去期待去窃喜,田君未,你不是连信都懒得给我写吗?这世上终是有人在记着我的。
李强国寄来了他在深圳拍的一张照,并在信里引用了席慕蓉的诗,这些都在她的估计之外。
这是一首题为《抉择》的诗:
假如我来世上一遭只为与你相聚一次只为了亿万年光里那一刹那一刹那里所有的甜蜜与悲凄那么就让一切该发生的都在瞬间出现让我俯首感谢所有星球的相助让我与你相遇与你别离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诗然后再缓缓地老去
这些轻巧美丽又浮动些薄愁的语言的精灵,竟使韩绮梅撤去了由李强国的言行表象所自设的层层翳障,忽然间洞见他心灵的浪漫与纯净——他喜欢席慕蓉的诗。那么平实的一个人,喜欢席慕蓉的诗。
韩绮梅是真的有点欣喜。至少,这个坚定了心思追求她的人,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无趣和单调。她把《抉择》看了又看,快乐在语言营造的迷障,完全忘记了它只是一个抄来的作品,连李强国那怯生生的缩头缩脑的字迹也在她眼前舞蹈起来,蹦蹦跳跳的,像正在锅里热炒的豆子,有着迷人的旋律。
春天清新的阳光穿透了她密林般稠密的心思。她听到了麻雀叽叽的叫声,她的心,安逸地徜徉在柔和的阳光里。这一小段快乐的心情,在往后的回忆中成了她恶心而且备感荒唐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