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伟田笑说:“最好叫他别说话,他只会批评,不会歌颂。”
韩绮梅接言:“他是疯子尼采的弟子。”
吴珊珊:“尼采?很有名吗?我就知道我们凌波镇的桂疯子、三疯子,没听说过尼疯子。”
田君未笑:“这尼疯子确是我的老师,他喜欢背着铁锤,到处敲敲打打。”
吴珊珊不知所以然。
韩绮梅解释:“尼采是个破坏偶像的人,他破坏的方式很特别,其他人跪拜偶像的时候,他就恶作剧,举起铁锤敲打偶像,幸灾乐祸地听这偶像发出空洞的声音。他把这叫做‘探听偶像的底细’。”
吴珊珊茫然地:“啊,这尼疯子还有点意思……”
吴珊珊随声附和。
高伟田敲敲吴珊珊的头:“探听探听你的底细吧。”
从做头发到化妆到换服装,演员们折腾了近两个小时,一台晚会十四个节目,交谊舞只是其中的三分钟而已。
这三分钟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观众席上有一人表情奇异,她咬着嘴唇,灯光映出她可爱的两颗门牙。
演出结束到了后台。吴珊珊说,趁还穿着舞裙,到四楼跳舞去。韩绮梅坚持要早点回去。高伟田说,服装是总工会从摄影楼高价租用的,一个晚上五十元,就穿五分钟太不合算。
吴珊珊说又没花你的钱,你心痛?
田君未不等意见统一,拉着韩绮梅就往楼上跑,晚会负责人发现,大叫,别走,演出结束要一起合影。
田君未对韩绮梅笑,一幅正中下怀的样子。他脚步不停,把韩绮梅的手握得更紧。
高伟田对负责人说,现在离结束还早,站这又冷,我们在楼上跳跳舞,一会就来。
负责人关照别弄坏了服装,同意了请求。
韩绮梅去了趟卫生间,去掉浓妆。
她进舞厅时,华尔兹舞曲正灼人心窝。舞池中央只有一对人在跳,一个是田君未,舞步轻盈,帅气。仔细看另一个,竟是谢惠敏。两人贴得很近,步子飘飞,跳得热烈。谢惠敏着一件白色大翻领短装,一条潮湿感颇重的墨绿色长裙。上装太短,谢惠敏一抬手就露出了雪白的腰肢和腹部。韩绮梅第一次发现,有了身孕的女人还有如此姣好的身材,还可以这样子跳舞。谢惠敏凌波渡水,长裙飘飘。此时,此地,她就是绝色舞姬。再看谢惠敏的眼,眸光流转,有两团燃烧的艳阳,艳阳之下,还有无边无际的一江秋水,这江秋水波光潋滟,是要把整个舞厅的光芒吸进去的。那伴舞的,闲闲雅雅的笑着,饶有兴趣地把移动和旋转收放到游刃有余。他们跳得热烈,也跳得细腻而完美,他们受了上帝之手的牵引,风华盖世。全场爆出热烈的掌声。
韩绮梅裹紧外衣,退出,站在门外。
舞曲终,谢惠敏跑了出来,撞上了靠门站着的韩绮梅,当韩绮梅不存在似的,她头也不回,急步而去,灯火暗处翻起墨绿色裙袂的一片,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韩绮梅看着走廊尽处,心绪找不到出口。因五个小时的等待遭母亲责罚的地方,痛觉苏醒,如汤泉沸泻,火辣到要失去知觉。舞厅响起奇异的舞曲,介乎呻吟与嘶喊,潮湿阴暗,尘雾迷漫,有幽隐的尖叫,又像蝶翅在火中焚烧。音乐是创作者的精神负载,是精神的顶尖和深邃的部分,听到的人总是被动地接受它的隐喻,如同宗教控制,丧失思考能力盲目地跟随。韩绮梅脱下外套,面无表情地进入层层叠叠又相互融合的陆离光影。
向门口张望的田君未自然第一个看到了韩绮梅。
舞厅其他人正被音乐掌控,沉迷于抽筋动骨,沉迷于埋伏、试探、猎捕、逃离的游戏。平日中规中矩的身体在此享受集体沦陷。
离开了演出的紧张忙碌,这时候的田君未才发现,绮梅不是绮梅,是日常绮梅的一个反叛。恍惚间,又像是一个提升。
她的发型是经过精心整理的。一瀑简单、朴素的直发绾成一个圆髻,鬓边垂着蛇型的发穗,额前一缕黑发弯曲成似要飘飞的浪舌,又静如戛然而止的休止,带着几分活泼自得的悠然搁浅。一双雾气很重的眼睛,眼光不知落在何方。五光十色的光晕在她身上飞掠。白色的蓬裙来自于异域,隔山望海的华丽与风情,在一个单薄的黑眼睛黑头发的女子身上洁净到惊心。置身地中海的阳光,肌肤还披着东方的月色。就像一个闯入西欧中古史的外族,在混乱和危险中茫然前行。田君未对眼前的绮梅有些捉摸不定。他陷入一场眼花缭乱,想把眼前人看清,又力不从心。热浪铺天盖地,将他席卷。翻飞的长发,波动的裙袂,旋转的彩灯,扭动的腰肢,颓废感伤的音乐,还有那些似在深井上下起伏的黑色的红色的影子,都在喷射狂暴的带着强烈粘附性的物质。他怔怔地看着向他飘来的绮梅,微微颤动的由远而近的发穗在他眼里缠绕。那个叫绮梅的人却离他越来越远。
手底的沙发有些浮动,脚下是一片流沙,是湖泊,是海洋。他想走近她,整个人却在下陷。离他越来越远的绮梅恰在这时越来越近。这危险逼使他无以控制,激动不已,他目光炯炯,坐立不安,没等韩绮梅在他面前站定,忽地立起,一只手颤抖着伸向她。田君未的表现,让韩绮梅暗吃一惊。那逐渐迫近的不是血肉的载体,他神经质地抖动,被排空倒海的力量充溢。
韩绮梅抗拒地闭了下眼睛,在心里低喊了一声“不”。
就在那只手落下的刹那,她身子一矮在旁边坐下。浑沌中的君未慌惑地展着失去目标的手。韩绮梅嘴角俏皮地向一侧挑起,露出丝难以察觉的冷笑,这是对敌手落井后的窃笑。选择这样子进来,无非是想给田君未最后的也是最深刻的印象——这印象是什么呢?思考这些让她烦恼。
舞厅打出了绿光,舞着的人是一团起伏的鬼影。“谢惠敏怎么走了?她可是化骨绵掌,见过她的人都会*蚀骨!”韩绮梅仰头,有意无意地瞟一眼君未的手。一双俊雅的手,不见突出的指节,修长白皙,又有十足的阳刚气。那手曾跟她的梦境联系在一起。它所表达的思想和情感过于细腻,她只能体会那掌心的气息。气息也足以让她沉迷。她心里起了阵叹息,就是化一只蚕蛾卧在他手心也是愿意的,就是在他掌心融了碎了也是愿意的。这样想着,面上却是如凝寒霜,眼神凌厉,还有些鄙夷。田君未为那眼神打了个寒战,心里莫名的涌起一股愤怒,这愤怒摸不着边,却是清晨冲出海面的朝阳,让他头脑清醒,挣脱冥想。他的眼神无限怜惜地凝注在手上,然后,缓慢握拳,将一团虚空的光影握紧,戏谑地:“你可是降龙十八掌,轻舞飞扬间,可叫整个舞厅的男男女女灰飞烟灭!”
韩绮梅从齿缝挤出两个字:“无聊!”
一群乌鸦在韩绮梅的头顶盘旋。舞厅有几分邪气。田君未筋疲力尽。眼前的这个人,越是靠近,越是折磨,不管是清婉如水,还是偶然奢华,都让他莫名绝望。他想为她肆无忌惮地潇洒,最终是不着边际的寂寞。他想把她握在手心,她又水一样的从指缝漏掉了。他把自己丢在沙发,全身瘫痪了一般,抬头的力量也没有。
韩绮梅随即起身,似乎一刻也不愿在他的身边多呆,外衣也不拿,离开了舞厅。
田君未赶紧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