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田君未往床上移。
好歹床离得近,她费了大气力把田君未丢床上。一根有坠子的线在额前晃过,她伸手一拉,灯亮。君未脸色通红,额头上渗着汗珠,太阳穴突突地跳。韩绮梅给他把被子盖好,拿他的手放进被子,那手也是通红通红的。一双脚还搁在棉被的外面,脚底黑黑的一层泥。刚才下床时他是一脚踩下去的,鞋也没穿。她找毛巾,看到了书桌上的录音机,堆放零乱的磁带和书本,窗台上一排奇奇怪怪的没有瓶口的酒瓶,窗户边一把海蓝色的吉它。帐顶压得很低,上面依稀几张字画。却没有毛巾。她只好用手在他脚底轻轻地拍,拍干净了,又俯身闻了闻这双大脚。还真是个干净的人,她想。
刚才还在揶揄她嘲弄她的君未,正被体内熊熊的烈火烧得迷糊。
她唤君未,没反应。目睹咫尺之遥的昏沉的君未,心里漫过一股酸涩,继而五味杂陈。又有满怀的温暖,一心想给眼前的这个人。她俯下身,单膝跪靠在床边,喃喃道,你第一次到我房间,你清醒,我糊涂,我第一次到你房间,我清醒,你又糊涂。这样喃喃着,窗外的雨声沁入了骨髓,君未的面孔有点模糊。她浅浅地笑,两颗泪滚珠般地落下。你说想和我在一起,我又何尝不是,可上一次,我……我……不过是言不由衷……不过是身不由己……那声辣辣的脆响如在耳边,不免心潮起伏,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激起大哭一场的欲望。她不能大哭。君未紧蹙的眉头紧闭的眼睛展现在一团冷气中,小小的房间满是悲戚的意味。她颤着手,伸到眼前人的耳边,又犹豫着缩回,然后从被子里轻轻移出他的手,把冰凉的脸埋进他的掌心,那手灼得脸生疼。“君未”,她轻轻的唤,名字从唇齿间逸出,像是唤着远古时光驿外断桥上的古人。她把君未的手越捂越紧,与眼前人同入了一场无底的昏昏沉沉。
那手轻微一颤,韩绮梅幽梦方醒般地放开,起身。田君未咕咕哝哝:“喊人吧,喊啦,你是有轨电车,小心我撞着你……”
韩绮梅眼泪未干,听了君未的胡话又不忍莞尔。
接下来,她惊讶地发现,墙壁上,人手可及的地方,几乎没了空白,墙根到墙顶,尽是他的墨宝,高一点低一点的地方还看得出写的什么字,一人高的地方,也就是方便他自由发挥的地方,字上叠字,已分辨不清写的是什么。
她在门后边找到了毛巾。挂毛巾的上方贴了一张画。
她出门打水,钟澄羽闯进,不怀好意地对她笑笑。她顾不上他是什么意思,忙道:“田君未烧得厉害。”
“昨天就很厉害了,叫他看医生,他不去。”
“必须送医院。”
“这么严重?”
“你去看看。”
“他不让进,怎么看?”
“又没什么机密,几个破瓶子,几个乌七八糟的字,有什么值得不让进的,病态!”
“你让进,我就进了。”
田君未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直淌,嘴唇嗫嚅着,像在呼唤谁。钟澄羽回头对韩绮梅说,你信不信?这家伙在叫你的名字。
韩绮梅急道,拭拭他的额头。
钟澄羽惊叫,哇,好家伙,怕有一百度!
钟澄羽大叫田君未。田君未神智昏乱地动动脑袋,没有清醒。
韩绮梅说,你看他烧得跟火炭一样,再拖,要烧成灰了。
钟澄羽道,送医院,赶紧去叫李剑峰,高伟田,我们把他送医院。
听钟澄羽慌乱中又提到李剑峰,韩绮梅鼻子一酸,眼泪又滚珠似地落下来。
钟澄羽拿眼瞪她,快去叫啊,田君未还活着呢,这家伙发发烧你心疼成这样?当初却要嫁李强国?
韩绮梅去找高伟田,不见高伟田的人影,只能去找李校长。听说田君未烧迷糊了,李校长夫妇疾步出来。范秋毓声音大,昨天还在上课嘛,怎么今天就这样了,这些小年轻就是不会照顾自己,天气凉了,也不知添衣……
李校长说可能是出事的那天晚上着凉了……
前后屋的人听到声音,以为又出了骇人的事,乱哄哄地赶了来,小房间挤爆。
高伟田和小谢也过来了。
李校长即刻安排钟澄羽、高伟田、小谢用自行车送田君未去医院,大家七手八脚拿棉被披在田君未身上,千难万难地把身形修长的田君未扶出了房间。钟澄羽推着自行车,高伟田和小谢小心翼翼地扶着田君未。韩绮梅想陪同去,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到他们动身,把伞递给小谢,眼里一片怅怅然。
人群散去。黄书记离开时,漫不经心地说,这小子不要人进他的房间,原来是搞了破坏,把墙壁涂成乌鸦墙了,也不知写了些么子鬼东西。
彭老师接言,这屋子本来就破破烂烂,涂成了乌鸦墙也无碍,看不出来这小伙子倒蛮胆小,写了几个字也怕人看见……
面条早已没了一丝热气。韩绮梅拿起面碗要走,想起黄书记的话。写了些什么呢,竟至于怕见人,还不让开灯……她索性放下面碗,在床上坐下,细看墙上的字——
玉堂清梦契精神卧雪浑疑探雪景爱花应让护花人蝴蝶香中幻亦真性情冷淡寒偏耐玉削烟癯别有神骨格清癯弱不支天生傲骨觉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