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早扔掉了,松城我是一定要去的!韩绮梅回答。
凌波河已干涸。他们直接通过沙丘起伏的河床,很快到了大田坳。
李强国走得比韩绮梅快,先她进了采薇园。韩绮梅一进门,母亲扑地跪倒在地,对着韩绮梅叩了三个响头,韩绮梅慌忙扶持母亲,母亲还要叩下去,韩绮梅只能就势跪下,紧紧地抱住老人,妈,我求求你,用不着这样,妈,我求求你,我做错了事,您打我就是,不要这样……
父亲也过来了,见这场景,颤着声音道,又是什么事呢?又是什么事呢?
一块淤血青紫凸显在母亲沟壑纵横的额头上,印刻在韩绮梅的瞳仁,韩绮梅一阵锥心的痛,交织着无可奈何和生离死别的悲伤汹涌而来,韩绮梅开始孩子般嘤嘤地哭。没有渲泄倾向没有任何抱怨意味的无力的哭泣让人听着心慌意乱。母亲怔怔地望着女儿。不管你怎么样,你总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母亲的声音苍老无力。
韩绮梅想分辩,想争取去看君未,声音终未出来,只是不能自制地有气无力地哭。母亲听得不耐烦,忽地起身,言词激烈,哭吧哭吧,你这是要为谁嚎丧啊?你做出见不得人的事,自己还委屈了?你哭!你哭!你哭个没完没了,是嫌我活得太久了?韩母说着要去撞墙,韩绮梅抱住母亲的脚不放,妈,别这样了,求您别这样了……韩母还要坚持,却见女儿声音越来越弱,身子也软了下去。韩轩急忙将女儿抱上床。韩母捶胸顿足,嘴里直喊,这是作了么子孽,要死也要让我先死。
李强国在一旁看一场好戏,面上始终是阴鸷的冷色。
韩绮梅昏沉了几分钟就醒过来了。李强国已不见人影。父亲坐在身边。母亲在客厅哭。
韩绮梅赶紧坐起。父亲要她再休息休息,她说不用了没事,我去倒点热水给妈妈。父亲说还是让她哭出一肚子的怨气,哭出来反而好。
不管你做什么,我相信你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父亲说。你妈妈,你要原谅她。她本是商贾人家出身,家里有九兄妹,算命人说兄妹多了逢单不好,她家就把她送给了照片上的人,你的外婆,你妈妈的养母。你妈在兄妹中排行第六,也是命不好,不送别人,偏偏送走了她。养母又是顶要出头露面的,年轻时在帮会,人称二姐,来去坐八抬大轿,娇纵张扬,名贯乡里。你妈妈五岁到她那里,名为养女,实为丫头,衣食住行都很阔绰,其它生活细节上却是做牛做马,蒸茶煮饭,打开冰层洗衣洗被,动辄还要挨打受骂。你妈妈的亲生父母为家业兴旺从来不去看她。也是为了依仗地方势力的扶持,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什么也不知道被人抱养,心里可能少些想法,你妈妈离开自家门时已经五岁了,多少懂得一点,她内心的抱怨和不平肯定是越积越多。她又是个性极强的……后来又经了多少的磨难呢?嫁到韩家,你爷爷因为她是养女小看她,我又喜欢到外寻朋访友,不懂经营家庭,你妈妈遭了不少罪受了不少苦。有一年过年家里揭不开锅,你爷爷偏偏用偷偷藏下的布料给你叔叔家的孩子做了衣服,用偷偷藏下的钱给你叔叔一家买了点心。你妈妈一气之下将你两个哥哥的衣服*了丢在雪地里。大年三十,母子三人抱成一团哭了通宵……其它的磨难,你是知道一点的。你现在比她年轻时日子好过多了,她的脾气,你就别放心里吧!
父亲长叹一口气。你妈妈的脾气,是刀子嘴豆腐心啦,你婚前婚后交到她手里的钱,一分钱也没动,都给你存起来了,你哥哥他们给的也是,她就担心你们有一天日子过不下去,她手里存一点,也好给你们救个急。你妈妈对你,其实没别的,就是希望人人个个都看得起你,你过得比她好。
韩绮梅戚然默听,万分的疲惫,满腔的苦涩。采薇园还有多少她不了解的真相呢?自己的一点体恤和牺牲,又如何抵得上那些众多背身远去的人给予母亲的损害?不可原谅的是,自己在牺牲的同时也在给母亲制造混乱和伤害。妈妈,我该以何种方式爱你呢?如果我们本是彼此爱惜,本是竭尽心力在为对方寻求温暖和慰藉,为何我们的心总是绝望,总是走投无路?
“要死,我先死,我不配为妈妈流眼泪。”韩绮梅喃喃道。
在岩霞工作的谢惠敏,比韩绮梅晚几个小时得知田君未的消息。
这时的谢惠敏已是一个8岁男孩的母亲,有私家车,有别墅,有保姆,有可观的稳定的收入,家庭和工作都处在一种幸福的平稳状态。
那天晚上,8点左右,她带孩子从肯德基回家,保姆将空调打在28度,有点热,她把价值3800元的皮草外套脱了,从欧珀莱、资生堂、兰蔻、SKII等品牌化妆品中抽出一瓶洗面奶,洗完脸,自行按摩10分钟,敷上面膜,看看时间还早,往在嘉名的娘家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母亲接的。两人互问天气、身体,母亲又问谢惠敏的感情和工作。问下来,谢惠敏最近已升任银行会计科科长,女婿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情况好得没法说。
待要搁电话,谢惠敏看时间实在太早,笑问最近老家有没有好笑的新闻。母亲每一次向她详说那些发生在嘉名的高中同学的不幸故事,她就多了自信,多了优越,多了幸福感,晚上的梦也特别的香甜,第二天的精神状态特好,皮肤的纹理也更加细腻。
母亲有点累:早点休息吧,能有么子新闻?
谢惠敏用兰花指按按面膜:怎么就没有新闻,比方下岗,比方离婚,比方非正常死亡……
母亲嗔怪:脑子有问题,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怎么就喜欢听这些?最近没新闻……
谢惠敏:算了,早点休息吧,问爸爸好。
谢惠敏正搁电话,话筒里又传出了母亲的声音:啊,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
谢惠敏赶紧提起话筒捂在耳朵上。
母亲说:你真是有福之人啦,你死缠烂打要跟他在一起的田君未,出车祸死啦……
谢惠敏没接言,默默地放下话筒,在座机旁的备忘录上写了两行字:
世间好物不坚牢,
彩云易散琉璃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