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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第2页)

一瞬间,她的幸福家庭破碎了。

曾焰说,她头天做了一个梦,先是家里客厅倒塌,接着一架飞机冒着黑烟从天上掉下来。她想不明白客厅为什么突然垮掉,而那架飞机又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天上飞,非要栽下地来?可是还没有等她想明白,却看见丈夫杨林驾着一辆马车得得地从山坡上冲下来,杨林酷爱运动,可是平时并没有见他赶过马车呀?正惊讶间,马车从她身边冲过去,她大叫杨林你等等我,没想到丈夫一回头,却是个可怕的骷髅……

她大叫一声,惊醒来心噗噗直跳,吓出一身冷汗。

一位姓郑的昆明籍女教师也有不祥之感,她在满星叠河边洗衣服,看见傍晚的山谷里阴风惨惨,一片黑雾翻滚而来,吓得她赶快躲回屋子里去。后来她认为这是一种天象,一种血光之灾的预兆,关键在于,当时并没有人读懂天地玄机。郑老师现已退休,在金三角小城美塞(又称夜柿)安度晚年。

公元1982年元月21日,太阳刚刚从东边山上生机勃勃地露出脸来,这是金三角山区一个草木湿润和鸟语花香的清晨。学生照例集中在操场上进行集体训导,然后依次进教室上课,而曾焰则坐在自家门口改作业,她看见自己五岁的小女儿绮绮在草地上玩耍。

这天满星叠有件重要事情,对老百姓来说并不重要,那就是掸邦联合革命军总参谋长张苏泉过生日。张苏泉生于1927年,时年五十五岁,民间称“小花甲”。但是张苏泉并不张扬,也不大肆操办,只是按照中国人习惯,亲朋好友和老部下老战友聚一聚,摆几桌酒菜,热闹一番,凑个人气,据说坤沙将亲自为参谋长贺寿。

一切同平常没有两样,空气清新,山林葱绿,太阳热烈耀眼,眼看离中国人的狗年春节还有三天,而金三角的旱季植物罂粟已经进入开花季节,距离收割大烟只有不到半个月。满星叠有了来来往往的人群,校门口一队士兵出操归来,军营里响起开早饭的号声。这时候丈夫杨林从屋里匆匆走出来,边发动摩托车边对妻子说,要去山下清莱府接回正在基督教会学校念书的大女儿阿馨。曾焰低头看看表,七点五十五分,差五分钟到八点,后来这个时刻就像烙印一样终生刻在曾焰大脑里。杨林腿不方便,却是个一流车手,这辆心爱的日本摩托车几乎成为他的第三条腿,不论到几百米外的学校还是上街他都要开车去。妻子曾焰仰起脸来,目送摩托车上的丈夫越来越远,很快就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坡上一团淡淡灰雾中。

曾焰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别。

命运是个魔鬼,曾焰说,丈夫跨上摩托,还朝她扬扬手,对她说看好小女儿绮绮,这张熟悉的脸庞、表情和手势就像一帧放大的像片,永久定格在妻子的记忆中。1982年元月21日早上七点五十五分,丈夫杨林就这样对命运毫无察觉地走了,一去不返,踏上人生不归路。

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也就是八点半左右,曾焰又看看表,学生训导已经结束,教室里已经开始上课,而丈夫杨林正骑着摩托车行进在去清莱的崎岖山路上。她当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其实这时的杨林已经发现山外的异常情况,正在从外面拼命往学校赶来。

曾焰说,事后得知,杨林完全可以迳直下山去,不管学校的事,或者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样他就什么危险也没有,像所有劫后余生的人一样,至今仍然健康而快乐地活着,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但是他没有选择躲起来保全自己,而是当即掉转车头赶回学校。

学校一成不变的节奏是上课,大山深处的满星叠像世界上所有的偏僻山村一样,贫穷而忙碌,村民周而复始地开始一天的单调生活,曾焰在自家门口批改作业,他们五岁的小女儿绮绮正在逮一只青色的小蚂蚱,而那个名字叫做杨林的男知青正在几里路外疯狂驾驶一辆摩托车飞奔而来。这是个历史留给我们的全景式画面。我们看到,占据这个画面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太阳升起的东方天空,一队武装直升飞机隆隆地出现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

宁静的空气中响起雷声,或者说很像晴空中滚过一串闷雷,连续不断的巨大轰鸣将满星叠居民惊呆了。他们举头向天上张望,看到明净如水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的天庭柔和深远如海洋,一群受惊的鸟儿从树林中窜起来,惊慌地躲向蓝天深处。一轮太阳刚刚从山巅升起,在红日照耀和万道金光的巨大背景下,一队传说中能驮起大山的黑色巨鸟排出整齐队形,杀气腾腾地出现在满星叠上空。

整个满星叠都被这个史无前例的壮观景象震住了,许多人从来没有见过武装直升飞机,所有人的见识加在一起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直升飞机。学校师生纷纷从教室里跑出来,呆头呆脑向空中观看,跟和平时期我们观看飞行员表演一样。当然直升飞机决不是来进行和平表演,也不是国庆观礼或者让满星叠居民开眼界,他们是来打仗,来进行殊死战斗的。飞机上的各种火箭、炸弹和机枪早已对准毒品王国满星叠,飞行员得到命令,坚决清除这个危害国家利益和世界人类安全的毒瘤。军人为正义而战,为消灭毒品而战,这是一场神圣的战争,谁不拥护把毒品这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从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清除干净呢?

几乎同一时刻,大地也像地震一样颤抖起来,数十辆轧轧行进的装甲车和坦克,以及大批戴钢盔的黑色士兵出现在满星叠四周山头上。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是一场由国际社会和政府联合发起对金三角最大的贩毒集团进行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围剿。战斗精心安排在张苏泉过生日之际,为的是将大毒枭们一网打尽。

猛然间,枪炮声响起来,透明的空气立刻像玻璃那样破碎了,到处都是像蚂蚁一样惊慌逃命的人群。直升机率先开火,向满星叠发射火箭,学校操场是个显眼目标,因此那些暴露的师生成了打击对象。炸弹爆炸的热浪令人窒息,到处硝烟弥漫,机枪哒哒,密集子弹像无数毒蜂,疯狂追逐惊慌逃命的人群,把他们打得血肉横飞,无情地抛进死亡旋涡里。

很快村子里有了坦克和装甲车令人心悸的钢铁碾压声,各种爆炸声射击声震耳欲聋。曾焰紧紧抱住小女儿绮绮,像老母鸡护住鸡雏,头伏在地上,身体像暴风中的落叶一样簌簌发抖。至少几天以后她才知道,就在这个危急时刻,炮弹和炸弹像雨点一般落下来的时候,她最亲爱的丈夫,那个一条腿微微有些瘸有些不方便的昆明知青杨林,用一种惊天动地的壮烈方式与她和孩子进行了最后诀别。

张苏泉的生日酒席当然没能吃得成,坤沙和他的队伍迅速放弃满星叠,钻进山沟撤走了。政府军大规模清剿一直持续三天,除逃进山上的人外,基本上把满星叠变成一座无人区。曾焰和一群难民乘空隙躲进山上,后来步行到了山外佧佤寨避难。她虽然一直悬心丈夫安全,但是她知道杨林下山去接大女儿,所以她想杨林是安全的,大女儿也是安全的,剩下的问题是她必须保护好小女儿,等待战争过后一家人幸福团聚。战争好比海上台风,个人的小船只好听天由命。那三天好像捱过漫长三年,女知青曾焰在无望的黑暗中煎熬,就像小船在茫茫风暴中漂流。曾焰说,当时她并不十分悲观,相信战争很快过去,一家人必将破镜重圆。

风暴终于平息。军队宣布战争结束,平民被允许重返满星叠。这时候心急如焚的曾焰走在路上,她到处打听杨林,相信丈夫和大女儿同样正在满世界寻找她们。在距离满星叠还有几里远的一个叫做回棚的山寨,她终于听到有关丈夫的确切消息,这是一个噩耗,有人告诉她,杨林死了,是在学校里被炸死的。

一个晴空霹雳!曾焰当即昏死过去,她的世界破碎了。

过了很久,她才断断续续听完这个壮烈的故事。战争开始不久,杨林驾驶摩托车冲回学校,当时校园一片狼藉,直升飞机正在开火,这个平时瘸着一条腿戴眼镜的男教师没有顾自逃命,他本来完全可以保全自己,因为他有摩托车,有体力,地形熟悉,头脑灵活,但是他没有选择逃跑。他转身冲上硝烟弥漫的教学楼,将一面飘扬的蓝色校旗拔下来朝直升飞机用力挥舞。校旗飞扬,风把他浓密的黑头发刮得飞张起来,子弹嗖嗖地掠过耳边,但是他丝毫没有畏惧。后来我在金三角采访时,许多活着的人向我证实,他们亲眼目睹这个惊心动魄的壮烈场面。1982年元月21日上午,身体单薄的昆明男知青杨林高高地站在满星叠学校楼顶上,他勇敢地挥舞校旗,并且声嘶力竭地呼喊一些什么。这些由昆明方言组成的句子排成一道脆弱的屏障,就像不结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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