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信就连自己都不了解了,又怎能奢望自己去理解别人?
直到现在,静信还是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寻思,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别人不会跌跤的地方跌了一跤。他深爱着美和子以及敏夫,然而对于他们两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作出的行为却无法谅解,这也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最难以理解的人,或许就是自己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杀死弟弟。不知道事情还不只如此,他甚至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要跟在身后。
他不了解生前的弟弟,更不可能了解弟弟死后的行为。事实上他根本无法确实的描绘出成为尸鬼之前的弟弟到底有着怎样的轮廓。
(我对世界的认知,仅仅是扭曲的镜面所映照出的扭曲认识的大集合罢了。)
静信所认识的“美和子”,不过是他内心希望母亲所呈现出来的形象。每当他想起美和子,不过是名为美和子的幻觉罢了。
每当他想起弟弟,就会想起隐藏在麻布之下的人体曲线。麻布之下躺着一具饱受催促的遗骸,奇怪的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幅血淋淋的画面。
或许静信根本从未见过真正的美和子。
或许他别过头去,不认目睹弟弟的遗骸。
化为尸鬼的弟弟看不到意思伤痕,唯一的不同是血色尽失,与其称之为复活的尸体,还不如幽鬼要来的恰当。不过弟弟很明显的拥有实体,这点又跟栖息于山野之间,虚无缥缈的恶灵有所不同。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记忆犹新。夕阳西下的绿野,他攻击了挚爱的弟弟。手中拿着一把铲子,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一次又一次的破坏,仿佛借着致弟弟于死,来掩饰自己的行为。
严格说来,他没有那一瞬间的记忆,只记得早已陷入疯狂状态的意识,意欲毁灭一切的冲动,交织着一次又一次却是而又残酷的手感。
沾满血迹的遗骸只留给他冷漠的印象。草地上到处是块状的血糊以及赤褐色的铁锈,这一幕对他而言格外的清晰。他还记得将弟弟的遗骸拖入草丛时,从手上传来的那股沉重感,以及转身离开草丛时的那种不真实感,不过这两者感觉都十分模糊。所以若要他勉强说出弟弟生前最后的形象,恐怕只剩下遭到袭击之后、慌忙回头的那一幕而已。
他拿出那一幕仔细端详,试着检视回过头来的弟弟是否充满了对自己的憎恶、遭到背叛的怨恨、以及对命运的哀叹,最后却一无所获。空洞的双眼只看得到惊讶的神色,就像尸鬼一样毫无实感。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弟弟眼中充满杀意近似发狂的自己。
——为什么?
他询问弟弟眼中的人影,却得不到任何回答。人影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嘶声大喊,然而这个声音并不存在于记忆中。事实上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正在叫喊,或许他只是张大了嘴巴,将手中的凶器用力挥下罢了。
(对于每个人来说,世界上都没有绝对的真实。)
人是愚昧的。
所以才会被幽禁在黑暗的混沌之中。
6
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阳台上面没什么好看的。笃志独自蹲在这个用来晾衣服的阳台,吐着烟圈的他将烟灰弹入从酒店里面顺手带出来的空罐。
不知从何时开始,笃志总是在入夜之后躲在阳台上面,将手中的烟灰弹入啤酒罐里面,这似乎已经成为笃志的抽烟习惯了。二十几岁的他其实犯不着跟以前一样躲在暗处抽烟,不过祖母浪江对烟味有着说不出来的厌恶,迫使他还是维持多年来的习性。
一想到连抽烟的自由都没有,笃志顿时觉得不是滋味。他不喜欢看祖母的脸色,偏偏浪江是个很唠叨的人,总是不厌其烦的提醒笃志抽烟的害处,到最后甚至会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责怪笃志不该为了抽烟牺牲自己的健康。不过最让笃志无法接受的,还是祖母叫父亲出门的做法。祖母会当着父亲的面职责自己,说什么翅膀硬了就想飞、完全不把她这个当祖母的放在眼里,演变到最后,笃志总是躲不过父亲的一顿毒打。
(死老太婆。)
笃志的生活没什么乐趣可言。打从出生以来,笃志的人生就一直在走下坡,知道现在依然如此。这阵子村子里的丧礼特别多,认识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去,或是突然迁居他处,甚至连送货的人都换了好几个。笃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父亲却不这么认为。父亲是个不喜欢变动的人,习惯将所有的事情加以规划,一旦哪个人或是哪件事触犯了他的规则、甚至是脱离了心中的常轨,就会让他变得特别易怒。通常在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会将心中的怨气出在笃志身上。
笃志并不在乎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态度触犯了父亲的禁忌,才会把笃志当成出气筒。更惨的是如果松村在这个时候犯错,父亲还会把这笔帐算在笃志的头上,这时母亲就会开始向父亲抱怨笃志的不是,连祖母也赶来凑一脚,弟弟和妹妹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站在一旁隔岸观火。父亲看看笃志的弟妹,再看看这个不成材的大儿子,更是止不住心中的怒火。所以对笃志而言,全家人都是对他落井下石的凶手。
(我就算药死,也要先宰了他们再说。)
如果身边少了父亲、母亲、祖母以及弟妹,不知道会变得多么愉快。到时笃志就会把店里面所有的钱带在身上,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鬼地方。每次一想起这个梦乡,笃志就不由得快乐了起来,同时又对只能想象的自己感到十分无奈。每当试着在内心描绘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就会看见另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干脆横下心来,亲手做个了断算了。
莫名的快感充斥脑海,实现梦想的渴望以及不可能实现的自觉在内心交错,一股邪恶的欲念从心底浮现。或许笃志只是很享受这种几乎让自己四分五裂的奇妙感觉罢了。
情绪高昂的笃志不经意的打量眼前的夜景。阳台下方就是店面旁边的小路,小路的另一端是酒店的仓库,最里面则设有直接通往二楼的阶梯。夜景没什么好看的。以前偶尔会有迷路的野猫跑进去,不过笃志已经好一阵子没见到野猫了。
虽然没看到野猫,却听到脚步声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踩在地上格外清脆。笃志往前探出身子,从栏杆的缝隙往下看。一名女子正站在小路的入口处,朝着小路的尽头打量一阵子之后,突然抬起头来。
“……晚安。”
女子露出微笑,看起来比笃志大上几岁。她的打扮十分奢华,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上流社会的气质,一点都不像村子里的人。笃志连想都不用想,就已经猜到对方的来历。
“好久没在晚上遇到人了。”女子走到阳台的正下方,抬头看着笃志。“是上面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