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兴高采烈的人。男人们忙着开会,揪斗地主婆;女人们也忙着开会,清一色地都剪了齐耳的短发,跟着男人们高呼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阳子看见桑眉被戴上高帽子,她的身边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神情呆滞,面色潮红,看起来病得不轻。他的模样长得像伞郎,可能就是那个“地主崽”了。后来,他们母子俩被一根绳子拴着,被拉出去游街,在那条仅有的街道上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走来又走去的,直到人们精疲力竭,兴致索然。
幸亏村公所的干部们不知道阳子的日本血统和真实身份,她的千里奔波一路风尘楚楚可怜的小女儿态,竟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干部们完全相信了她编的谎话,把她当做了投亲靠友的穷人家的孩子。村干部同意她住进地主家,并为她安排了一项特殊的任务:监视地主家的行动。地主被抓去修水库,他可能今天就能回来,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小心他跟地主婆有什么新的密谋。另外,住在地主家,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他们匿藏的“变天帐”。如果发现他们有阴谋诡计和反革命行径,一定及早报告村公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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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说话间就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外面进来,给村干部鞠躬。
阳子没有想到这就是伞郎。
只是四目交汇的瞬间,还有些须伞郎的影子。
青布长衫没有了,往日的潇洒俊逸没有了。
可是无论如何,那清澈的眼睛是他的,那粗糙黝黑但是线条优美的一张脸是他的,六年的时光把他做旧了,打磨得像是及早回到五十岁,但是他的身上依然有让她着迷的东西——是什么,是他烙在她心里的痕。
是伞郎,是伞郎呀!
阳子和伞郎一起回家的那一瞬间,天上飘起鹅毛大雪。
他们就那样踏着相同的风雪,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一句话也不说。
就这样,阳子以特殊的身份肩负着特殊的使命在伞郎家里住下了。
伞店早已不复存在,家里仅有的一点家当也被充公,伞郎又恢复了他的商寒的名字,而“花娘”的称谓,自然也是剥削阶级的产物,自然要被当做“四旧”破去了,桑眉再不能绣花传艺。他们的“地主崽”,阳子给他取了个新名字叫“商心”。
伞郎怎么也不会想到阳子会来,阳子也没有料到她千里迢迢赶到商州会看到如此令人心寒的一幕。她不知道这令人瞠目结舌的社会变革,究竟是出了什么错,但是她敢说把伞郎和花娘当做坏人,绝对是错的。眼看着那一对儿可怜的人儿,每天天不亮就被吆喝着下地干活;说是劳动改造,黑天半夜还常常被拉到批斗会上接受体罚,在人群里被推来搡去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容颜一日日苍老,身体一天天衰竭;阳子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此情此境之中的她,早已不是那个为了爱情远走异乡的浪漫女子了,在内心深处,她是把伞郎和花娘的苦难当成了她自己的苦难,她决心与他们同甘共苦,患难相助。
谁知桑眉却在阳子到来的第一天,就把她当做情敌,从此开始了与阳子的明争暗斗。
后来又下了几场大雪,把整个冬天都包裹在严寒和雪被之中,地里的农活都停止了,白天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生几盆大火,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围拢着剥蓖麻籽,或者继续乐此不疲地玩那种斗争地主的游戏。但是冬天毕竟还是冬天,人们更习惯于在家里床头炕脚“猫冬”,男人们喝几口包谷酒,炒上些花生瓜子享享清闲;女人们满着做针线,或者踏着风雪回娘家住上一阵子。地主一家不用每天去打扫街道清理茅厕,虽然每日里也要去铲除雪道,毕竟也是一个不脏不累的干净活儿。斗争地主的风潮减退,不像前一阵子天天斗日日斗,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拉出去揪斗,夜里更不用去站桩子遭批判受羞辱。
有了些许空闲,桑眉就把心思放在梳妆打扮上,一心与阳子比个长短高低。
每日里吃过晚饭,桑眉就在热水灶里温上一锅水,洗了头发洗了脸再擦洗身子,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在惟一的一面小镜子前仔细梳理头发,生怕哪里收拾不到会惹得伞郎厌嫌了去喜欢上阳子,也生怕会被阳子小看,日子久了竟成了习惯。偏巧有一日夜里又要开会,桑眉临走前照例在热水灶上温上一锅水,等着晚上回来好用。谁知夜里回来晚了,一进家门就闻见一股香皂味,只见阳子披散了一头黑油油的湿发正在镜子前梳头。只当是阳子故意用掉了她的洗澡水,却不知阳子洗完后另给她烧好了满锅的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于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生起闷气来。那一天的阳子也许是刚刚洗过澡清清爽爽地有了好心情,丝毫没有注意到桑眉阴沉沉的脸色和死性板气的态度,竟一时兴起,一步一踮两步一旋地扑到桑眉跟前,亲昵地叫了声:“花姐姐!”只听“啪啪”两声,阳子挨了桑眉左右开弓两记耳光。就这两下,把她们两个人全都打懵了,惊呆了,吓怔了,许久,才醒过神来,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桑眉一下子抱住阳子,二人搂在一起嚎啕大哭,但是已经晚了,那些绣楼上的绿衣裳紫衣裳的记忆,那些描龙画凤穿花绣草的日子,那些一针一线紧密相连的姐妹情谊,全被这两声响亮的耳光,打碎了。
后来,桑眉也明白了她是冤枉了阳子,但是,她并不因此而减轻对阳子的嫉恨,反倒把一腔怨气又转移到阳子那张漂亮脸蛋上。想从前,桑眉自己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坯子,一张俊脸红红白白清清秀秀。自从被打成地主婆,缺了从前汤汤水水的滋养,少了胭脂香粉的巧扮,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妊娠留下的黄褐斑蝴蝶斑,使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失调成秋天里的酸黄菜。而阳子呢,当初是丑小鸭般又黄又瘦的,眉目散淡,神情忧郁,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可自从来到商州,或许是终于见到心上的人了,竟在粗茶淡饭中丰盈了起来,一夜之间,似乎该滋润的地方全滋润到了,该怎么长就怎么长了,一张瓷娃娃一般的苹果脸,越是劳累越是疲惫越显水灵。那阵子,村子里的妇会组织年轻的姑娘媳妇连日连夜加班加点给志愿军战士衲鞋垫,阳子也参加了,整宿整夜不合眼,桑眉和村子里的女人们一样困得张嘴打呵欠流眼泪,待到天明已是披头散发奶头耷拉,眼袋黑眼圈皱纹全出来了,而阳子却是睡多睡少不睡都一个样,而且每每熬过夜之后,反倒显得更加清爽更加神采奕奕,一点都不挂相。回到家里,桑眉是拉过枕头蒙头就睡,而阳子偏偏一点都不疲惫,轱辘辘轱辘辘从深井里打来一桶清水,扑扑哧哧地一边洗脸一边哼唱着工作组新教会的歌儿:“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志气大,打倒美国佬呀……”那张脸自然更加粉嫩,俏脸生辉。
而更让桑眉生气的是,这阵子朝鲜战场上那些“最可爱的人”对鞋垫的需求量增大,村子里根红苗正的人家,姑娘媳妇都不用下地干活了,可以专使做鞋垫的营生,阳子竟也有着这样的特权。
暑热难禁,蝉鸣聒噪,红天白日之下,阳子学着那些出身好的姑娘媳妇的样子,坐在门前的树荫下,卸下门板,打糊了白面粉的浆子,用干净的旧布一层一层打袼褙,放在太阳坡里晒得干板硬正,用统一的桂紫红和宝石蓝的细布糊起鞋垫来。那些细布都是做了经三行纬三行的抽丝处理的,一个有一个网眼里,正好用七彩的丝线去填充美丽的花纹。
与此同时,桑眉却在火辣辣的毒日头下,和村里的男劳力们一起,在田地里挥汗如雨。偶尔想起从前在绣楼上飞针走线描龙绣凤的日子,心里头不免泛起阵阵忧伤和绝望。又想着村子里这些在凉荫下缝制鞋垫的姑娘媳妇们,想着那七彩的丝线在红蓝两色的鞋垫上绣成互不相同的花色,心里不由得悠然神往,竟构想出层出不穷的花样来:不仅有狮子滚绣球步步生莲和鲤鱼跳龙门完事如意的老式图案,更有一些和平鸽橄榄枝盛开怒放的金达莱的新式图案,还有印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字样的立体套刻平剪乱花的样式。桑眉还设计出一种用三色丝线双股锁针绣制红蓝两面光边相吻的美丽花边的技巧来,这样绣成的鞋垫,一定是玲珑剔透巧夺天工的。它是这个钟情于自己梦想的绣花女桑眉对情与真、爱与梦、纯洁美好与吉祥如意的全部理解和完美想像。它是桑眉在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劳作里,忍受超负荷的身体承载和近乎自戕的心灵折磨,依然能活下来的惟一动力。
桑眉所思所想的一切,阳子那时还不知道。
阳子在夏日的荫凉下休闲自在舒适惬意,手里挽着红红绿绿的丝线,嘴里哼着轻轻松松的小曲,太阳底下晒一盆干净的井水,如果衲鞋垫绣花累酸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