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非常年轻时,他从来不敢向女人承认那些色情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在尽量克制将全部的爱的能量转化为对女性肉体令人惊愕的爆发性占有。况且他的同样年轻的同伴也赞同这种见解。他隐约记得,她们当中的一个,我们暂时就叫她A吧,在做爱时突然支起胳膊肘和脚踝,弯成拱形;由于他躺在她身上,他失去了平衡,差一点从床上摔下来。对鲁本斯来说,这个运动员的姿势富有激情的意义,为此,他非常感谢他的女友。他生活在第一时期:沉默寡言的田径运动时期。
这种沉默寡言,他随后逐渐失去了;直到那一天,他第一次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高声指出她的身体的某些部位,他认为自己非常大胆。说实话,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样大胆,因为所用的词汇是一种温柔的爱称或者富有诗意的代用语。然而,他气足胆壮,忘乎所以(他也惊讶地看到,少女没有让他住嘴),开始杜撰出矫揉造作的隐喻,通过诗意的迂回说法,表示性交。这是他的第二个时期:隐喻时期。
那个时期,他同B一起出门。在俗套的寒暄(用隐喻来表达)以后,他们开始做爱。她感到即将享受快感时,突然说出一句话,在这句话中,她把自己的性器官用一个明确无误的,而不是隐喻的字眼表述出来。他是破天荒第一遭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字眼(顺便说说,这是在钟面上的另一个重要日子)。他惊讶得很,十分着迷,明白这个粗鲁的字眼比以往创造的一切隐喻远远更有魅力和爆炸力。
一段时间以后,C邀请他到她家里。这个女人比他年长十五岁。赴约会之前,他在朋友M面前翻来覆去说着一些别出心裁的淫言秽语(不!不再是隐喻了!),他打算在性交时对C说出来。可是他奇怪地失败了:他还来不及找到必须的勇气,她便先说了出来。他再一次目瞪口呆。不仅仅是他的对手的勇气比他先表现出来,而且更加古怪的是,她丝毫不差地使用了他花了好几天去斟酌的表达方式。这个巧合使他激动不已。他把这种巧合归于一种色情的心灵感应,或者神秘的心灵相近。他正是这样逐步进入他的第三个时期:淫秽的真话时期。
第四个时期与他的朋友M紧密相连:阿拉伯电话时期。所谓阿拉伯电话,是指他在五到七岁时经常玩的一种游戏:孩子们并排坐在一起,第一个孩子对第二个耳语一个长句,第二个向第三个耳语复述出来,第三个再向第四个复述这个长句,依此继续下去,直至最后一个孩子,他高声说出这个句子,由于最初的句子和最后的句子之间的大相径庭通常引起哄堂大笑。成年人的鲁本斯和M玩起电话的游戏,他们低声细语对情妇说出极其矫揉造作的淫言秽语;他们的情妇没有怀疑到在参加游戏,也加以转述。由于鲁本斯和M共有几个情妇(或者他们小心地互相转手情妇),他们可以通过中介人互递有趣的友谊信息。有一天,一个女人在做爱时向他耳语一个非常矫揉造作和不可信的句子,鲁本斯马上听出是他的朋友狡黠的发明,便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个女人把憋住的笑声看成做爱的痉挛,受到鼓励,又重复了一遍;她第三次大声说出这个句子,以致在他们性交的躯体之上,鲁本斯瞥见他朋友的幽灵在捧腹大笑。
于是他回忆起年轻的B,在隐喻时期将近结束时,B不期然地使用了一个猥亵的字眼。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退后一步,一个问题来到他的脑际:这个字眼,她是第一次说出来吗?当时他不加怀疑。他认为她钟情于他,他猜想她愿意嫁给他,不熟悉任何别的男人。如今,他明白,她对鲁本斯说出这个字眼之前,有个男人大概先教会了她(我甚至要说训练她)。是的,随着星移斗转,由于有了阿拉伯电话的经验,他意识到她对他海誓山盟时,B肯定有另一个情人。
阿拉伯电话的经验使他变了样,他失去这种感受(我们都抵挡不住这种感受):肉体之爱是完全私密的,此时两个孤立的躯体紧紧搂抱在一起,消融在变成无边荒漠的世界中。从今以后,他知道,这样的时刻不会招致孤独。即使待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人群中,他也比在最秘而不宣的情妇的搂抱中更加由衷地感到孤身一人。因为阿拉伯电话时期是爱情的社会化时期,由于有了几个字眼,人人参加到两个人的拥抱中;社会不断维持淫画的市场,保证它们的传播和交易。于是,他提出民族这个概念的如下定义:集合个人的共同体,每个人的爱情生活由同样的阿拉伯电话相联结。
但他随后遇到年轻的D,她是所有女人之中最善于辞令的。从他们第二次相遇开始,她就狂热地承认自己手淫,能够在背诵童话时达到快感享受。“童话?哪些童话?说给我听!”他开始同她做爱。她讲起来:一个游泳池,更衣室,在隔板壁上凿穿的洞眼,她脱衣服的时候在皮肤上感到目光,猝不及防地打开的房门,门口出现四个男人,如此等等,如此等等。童话是美的、平庸的,鲁本斯只得恭维他的搭档。
但是其间他遇到一件古怪的事:待他碰到别的女人时,他在她们的想像中也找到D做爱时讲给他听的这些长篇童话的片断。他时常听到同样的字眼、同样的表达方式,虽然这些字眼和表达方式是完全不常见的。D的长篇独白是一面镜子,他认识的所有女人都映照在里面,这是一部浩繁的百科全书,一部八卷本,附有淫画和词组的拉罗斯词典。起初,他按照阿拉伯电话的准则来诠释D的长篇独白:通过成百上千个情侣的媒介,整个民族将全国各地搜集到的淫画带到他女友的头脑中,就像带到一只蜂箱里。可是,后来他看到,解释并不真实。D的长篇独白的某些片断重新出现在某些女人口里,他十拿九稳地知道,她们不可能间接地跟D接触,任何共有的情人不可能在她们之间扮演当差的角色。
鲁本斯于是回想起他与C的艳遇:他给她准备好淫秽的句子,但说出来的却是她。那时,他思忖这是心灵感应。然而莫非C确实在鲁本斯的头脑里看出了这些句子吗?更有可能的是,早在认识他之前,她的头脑中已经存在这些句子。可是,他们两人怎么可能在头脑中有同样的句子呢?这是由于这些句子大概有共同的根源。鲁本斯于是想到惟一的、同一的流水穿越一切男男女女,这同一条地下暗流顺流冲走淫画。每个人都收到他那份图画,不是像阿拉伯电话的游戏中那样从某个情夫或者情妇那儿,而是通过这不具人格的(人格以外的或者人格以下的)水流的图画。然而,所谓从我们身上穿越而过的河流是不具人格的,这是说,这条河流不属于我们所有,而是属于创造出我们,并将河流置于我们身上的人。换句话说,河流属于上帝,甚至于它就是上帝,或者是上帝的一个化身。当鲁本斯第一次提出这个想法时,他觉得这个想法亵渎神明;随后,亵渎神明的外表烟消云散,他带着一种宗教的谦卑坠入这条地下暗流:他感到,我们大家结合在这流水之中,并非像同一民族的成员那样,而是像上帝的孩子那样;每当他淹没在这流水中的时候,他感到自身跟上帝消融在一种神秘的结合中。是的,第五个时期是神秘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