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人收到牛寅的命令,下去招呼人,准备到各药贩处查仓去了。
牛寅是个敢说敢干的人,见到丰厚的利润,便马上行动,要抓住这条大鱼。这也是他为何能从众药贩子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大药商的原因。
张亥还有些担心:“大哥,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牛寅素来不喜张亥,觉得此人做事拘谨,没有丈夫之风,只因他行为细谨,日常颇有些用处,才和他结拜,共同垄断岷归集药市的。听他此时又要聒噪,不由心生厌恶,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抿了抿嘴,“噗!”将茶里的渣子吐在地上,说:“哎,你我兄弟,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有话直说就是。”他嘴上客气,但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客气,将茶碗“啪”一下子丢在桌子上,惊得在座的人心里一惊。
换别人可能就闭嘴了,可张亥手里有货,他不想平白遭受损失,别人不说话倒也罢了,他不能不说:“大哥,您想想啊,一百五十万斤,几乎是今年市场上全部当归的数量,倘若全部都卖给了这个生人,之后高丽、东瀛、鸡笼、安南、屯门五地药商来了,他们就会没有药买,往后五年六年,岷归集的药市行情可就要坏了。咱们岷归集药价可全指望五地药商抬着,得罪了他们,以后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这次当归的价格虽好,可咱们不能吃这口绝后饭。”
牛寅见他如此不识抬举,便要拉下脸来。他是不怕跟别人撕破脸的,冷哼一声到道:“依着你,咱们是有好饭不吃,偏要去吃糠么?老二,你是不是觉得你手里有货,就可以跟我叫板了?!”
张亥可不敢明着跟牛寅决裂,目前这对他来说,是得不偿失的,连忙缓和语气:“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五地药商是咱们多年培育起来的主顾,要是这次一下子断了关系,之前的功夫岂不是……”
牛寅不想跟他掰扯:“就五地药商是你爹!其他的主顾就不算主顾了?那五地药商都远在海外,每次来,都挑三拣四的,把咱们得好药都买走了,咱们自己的老百姓倒吃不上好药了。这次好容易来一个本地药商,花大价钱把好药留在咱们自己的地面上用,你倒不乐意了。你这是安的什么心肠?再说了,就当归一味买不上,那五地药商就不来了?还有党参、黄芪、大黄不是照常买卖吗?他们会因为当归一味就不做买卖了?怎么老怕得罪他们呢?我看你啊,老是有个吃里扒外的心思。你可要想明白了,你手里不就是有二十万斤么?你要是觉得咱们兄弟重要,你给我,我照市价收;你要觉得五地药商重要,你就留着,跟五地药商交易,只不过你以后就别再踏步我们牛家的甲润堂!”
张亥要跟牛寅掰扯的动机是担心,牛寅还会如往年那样,自己一毛不拔,跟采购商交易后,把回收的货款分给自己一点,但他和采购商谈判的溢价却从来不分润自己。这次来了一个和五地药商竞争的。事情一变动,自己的机会就来了,倘若自己有异议,其他药商可能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他的主意可能就不能实行。为了防止大面积的反水,牛寅必然对先冒头的恩威并施,自己便可从中捞到好处。十倍价格他是指望不上了,能比往年卖的价格高一点,他就谢天谢地了。
达到目的之后的张亥,该快给牛寅斟茶赔罪。
事后,牛寅派人过来,将张亥的二十万斤特等货压低等级,按40文一斤的价钱收了,给了他八千两银子的银票,这事算了了。
马腾想着牛寅对他的承诺,为了多卖几文钱,便还是按以往的买卖方式,给牛寅留着货,等到和锦生爹他们交易完了再从牛寅手里拿钱。
不久去清查药商库存的人回来了,的确是有人少报,但总量也与之前的数目差不了许多,只有二十万斤。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岷归集药市仓库是二十年前建成的,各家药商租下的仓库都不大,但随着岷归集业务的发展,越来越多的药材都集中到这个药市来,药商租下的仓库早就不能满足各自的要求了。因此他们在好几年前就在药市附近租下民房,当做仓库使用,在药市中的地方只想当于铺面,招揽生意使用,这样既能利用岷归集大库的商业资源,又可以省下大库的管理费用。当然这一切都是私底下实行的,叫牛寅的手下发现可不得了。
可这么多人都在外面建立私库,牛寅的人真的会一点都不知道吗?肯定会漏出风去的,但牛寅的人也不是傻子,即便把这事告诉了牛寅,又能有什么好处?但倘若跟有私库的人去交涉,定有些好处的,只要这些好处低于大库的管理费,药商们是愿意出的。而这些知道私库所在的人绝对不会把私库位置透露出去,那不是把自己的饭碗打了吗?因此,岷归集药市外面的私库存在了五六年了,但牛寅却对此一无所知。
当他想实际交易的时候,却发现市面上的当归竟然只有区区二十五万斤,他很快也明白了,这其中必有猫腻儿,急派心腹前去调查,找出了两三家私库,夜里出动流氓给他们打砸抢了。可不知其他药商怎么弄的,明知道他们手里有货,却怎么找都找不到。三天后,便是五地药商到达的日子,锦生爹他们放出话来,因这次收药数量太大,所雇佣的民夫数量有限,五地药商到达前一天,他们就要启程回转,将先收的药材运回去,十天之后再回来继续收购。
若是牛寅继续查找,迟早会查出所有私库的,但现在时间不允许了。为了快速收货,牛寅只好承诺在市场上以50文一斤的价格收购当归,想这个价格已经是往年收购的三倍了,这些药商一定会像张亥一样交出当归的。可大家又不是傻子,之前他们中有人卖到150文钱一斤,牛寅现在出50文,他自己一文钱不出,还想赚100文,哪有这种好事,于是还是按兵不动。就是之前查出来的二十五万斤当归的货主也不想痛快交出货物来。
两天后,锦生爹雇佣的民夫赶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出了肃西,锦生爹继续留在聚福老店,声称十天之后,还要继续收当归,只是五地药商在岷归集期间不参与药市交易,以免搞乱药市行情。
牛寅看着聚福老店赶出的一辆辆大车,又气又急,看他们收购的当归也好有二十几万斤的样子,自己竟然没有发觉,就让手底下的药贩跟他们交易了,急得是自己没有赶上这波浪头,得少挣多少钱!这帮药贩子,就是欠整治,等这波事过去之后,看明年谁还能在岷归集私自买卖药材着。
可现在大家把药藏在私库中,一时间找不着,也是没奈何,还不能立刻发作,要哄着他们把药材交出来先。
于是他把药材市中的药贩子召集到甲润堂开会。
牛寅还是如以往一般,端着架子,睥睨座下众药贩。
这些药贩早就知道这不是开会,是一场鸿门宴。这里面的好多药贩,私底下接触过吴二,只是慑于牛寅的淫威,还在观望。如今牛寅召集他们过来,一个个如仗马寒蝉,缄口不言,连个交头接耳都不敢,生怕引起牛寅的注意。
牛寅扫视着座下的药贩,见没有一个特殊出头,叫他揪着小辫,趁机发作的,便开始点名:“咱们——岷归集药市,啊,建成二十多年来,啊,能有序运行——,全靠着,啊,全靠着各位同行,守规守矩,公平交易,按时缴纳例金,才能有今天的繁荣局面。可是呢——,我发现,有那么少数几个人,不再想着遵守岷归集的规矩了,想自己起小灶,吃独食,用着岷归集的资源,却不想给岷归集交例金。这个例金可不是落在我会长一个人的口袋里了,都是投在了岷归集的建设上了,大家是住在岷归集,建设岷归集,只有这样才有岷归集的不断发展。你不交例金,他不交例金,岷归集拿什么发展?啊?用着岷归集药市的地面,在外面建私库,逃避例金,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有没有廉耻?”
他这番话听着真是冠冕堂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还真就被他唬住了。可座下的这些药贩子,同他一样都是在岷归集药市打拼二三十年的,唬他们可唬不住。二十年前,没有建这个药市的时候,岷归集贩药一条街那才真叫一个热闹,没有那么些规矩和管理,买卖双方按需成交,人人有钱赚,人人有饭吃,尽管也有些掺假短称、坑蒙拐骗的事儿,都是大家能接受的,毕竟天底下的饭不是要可着一个人吃,天底下的钱不能可着一个人赚的。自从岷归集搞起来这么个药市,看着管理规范了,可仿佛一夜之间,钱变得及其难赚了,市场上的钱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些药贩子的生活和本钱越来越抽抽,个个都背上了债务,看着岷归集药市越修越华丽,可这些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那牛寅的日子却越过越气派,生意越做越容易。合着这二十年的苦心孤诣,竟都为这牛寅做了嫁衣。如今他得了便宜卖乖,还在说这种话,还骂他们没有礼义廉耻,这还有天理没有?底下的人里面有人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嘀咕了一声:“发展你,可没发展我。”
这声音极小,却被牛寅听到了,他猛地一转身盯着那个说话的人:“平五六,你说什么?”
那个叫平五六的,缓缓站起身来,侧仰着脸,也一脸怒气地睥睨着牛寅。他往常怕牛寅,但今天却打算不再怕下去了,因为实在没用。这些年每年收的药材都必须过牛寅一道手,不管当年的药材价格是贵是贱,自己都是赚不到钱,行情好的时候,牛寅还多少能让药贩子赚上一点,行情不好还要让药贩子赔上钱,也要保证牛寅的利润。他把自己打扮成岷归集药材贩子集体利益的代表,口口声声为了维护所有药贩子的利益,而实际上,整个岷归集的药商都是他一个人的奴隶,不但要把自己的收入供应给他,还要让人人负债供应他。这个平五六手中的本钱不多,今年他又借了五百多两的羊羔子钱,倘若还不上,今年他就没有活路了。之前他听到吴二在帮锦生爹高价收购当归,他兴奋极了,因为今年他押宝了当归,借来的五百两银子,全部进了当归。药贩子从农户处收购价,好当归才是八文钱一斤,他整整屯了六万斤,要是能按80文一斤卖,也得有五千两的收入,那他的命运可就要大转变了。五千两啊,足抵他二三十年的收入,哪怕他这辈子再也不做药材生意,这些钱也够他这辈子的吃喝了。所以当牛寅传话要收当归的时候,平五六也不再有什么顾忌了,他要保着这批当归,价格不到80文,他绝对不撒手。
平五六说:“牛老大,你今天把咱们叫到这甲润堂来,不就是因为要收当归的事吗?以往的旧账,咱们也不要扯了,扯它没用。咱们不如直来直去地说,是不是啊,爷们儿们?”
下面的药贩子多是跟平五六一样,要不是欠了饥荒太多,日子过不下去了,谁愿意得罪牛寅啊?可现在平五六站出来当出头鸟,这些人要不给平五六一点支持,要他单枪匹马对抗牛寅,恐怕平五六要吃亏的。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这帮药贩子平日里使奸耍滑、坑蒙诓骗的手段也使,这时候却还真有一点义气,有人大声附和道:“就是,牛老大,你年年吃肉,总不能叫咱们连汤也喝不上吧。”之后便是一片片的附和之声“就是就是”“有好事也不能你一个人独占吧。”
牛寅本想拿着平五六杀鸡儆猴,但一看药贩子们焊成一块铁板了,跟他们硬怼,没有什么好处。于是缓和了口气,说到:“哎~,大家不要乱,我既是药商会长,肯定要为大家考虑嘛,以往是年时不遇,药材价格不好,我哪里吃得什么肉,同大家一样地,都是勉强度日……”
平五六见大家支持自己,心里也有底了:“牛老大,你也不用说那么多废话了,这次当归你出什么价?我可告诉你啊,今年不同往年了,我们要现钱交易,不见钱,我们可不出货。这次你不要想着耍什么花样,要是打发不了我们爷们儿满意,那当归我们就是烧了、叫它烂了,也不给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