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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墩自从进了汽车队,每天下班都到南山一心寺悄悄拜师习武,因为体力劳动和习武的缘故,二头肌和胸肌都像发面馒头一样鼓起来。老庾原来只佩服闷墩的水性,后来听说闷墩不仅会开汽车,而且功夫了得,几个壮汉近不了身,就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到了学校放暑假,他俩无事可做就跟着闷墩跑长途,搭帮着当助手。师傅老冒也不见怪,只要少东家不添乱就行。这天四个人跑合川拉皮棉,中午木炭汽车停在县政府门口加水,看到公路上开来一队衣衫褴褛的壮丁。他们被一根长长的绳索捆绑着手臂,步履蹒跚。父亲小声说:“既然去打日本,为啥还要绳索捆着?”
老冒连忙嘘了他一下,小声回答道:“这是抓丁呢。乡下人日子惨啊,抗战初期三丁抽一,后来两丁抽一,再抽下去,只剩女人和孩子了。”
闷墩忽然闷声闷气地插言道:“听说有的地方更凶,不管你家几丁,只要是个男人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抓走。”
父亲想起上次士安讲过的昆仑关那些杂牌军的故事,说:“强扭的瓜不甜,抓来的壮丁能卖力打仗么?”
老庾讥笑道:“老邓学堂里功课好,外面的事就一窍不通了。告诉你吧,只要上了战场,冲锋号一响,督战队的机枪就在后面伺候。你敢不卖命,立马吃子弹!”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吓住了。
几个骑马的军官耀武扬威地赶上来,父亲看他们都穿灰布军装,知道不是中央军。为首一个长官勒住马头,打量一下木炭汽车和师徒几个,名为商量实为命令地对老冒说,让那些走不动的壮丁搭车到十几里外的师管区去。老冒看壮丁实在可怜,犹豫一下就同意了。
长官也不客气,亲自坐在驾驶室里押车。闷墩还负责烧锅炉,父亲和老庾就只好跟壮丁挤在一起。汽车颠颠簸簸地开动起来,父亲听见有个细小的声音像蚊子一样飞进耳朵里:“行行好,寄封信好吗?”
父亲循着声音一看,他比其他壮丁斯文,一袭白布衬衫,一条蓝布长裤,不像普通下苦力的粗人。他小声问:“你哪里人?怎么给抓丁了?”
白布衬衫愁眉苦脸地说:“我本是个乡村教书先生,前几天出门打豆油,在镇上不由分说就给抓走了。一家老小还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回家呢。”父亲接过字条,看见上面的地址是“泸县小坝镇回龙乡街面李张氏吾妻亲启”。泸县此去已有三四百里,难怪教书先生的脚已经磨破了。
不多时汽车开到师管区,军官命令一直开进去,师傅不敢违拗,只好又开进营区里。壮丁和兵都下了车,长官也下了车,随即招来几个持枪的士兵,然后才皮笑肉不笑地宣布说:“这车已经征用了,你们谁都别想走。老的继续开车,年轻的么,应征入伍为国效力。”
老冒当即吓得腔调都变了,好心帮忙,不想却中了圈套。他连连哀求道:“老总不行啊,这车是老板的,我做不了主。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学生,政府规定学生免服兵役。”
长官不屑地说:“学生?拿证件我看看!”
父亲他们只是跟车好玩,哪里会随身带着证件?于是长官呵斥道:“国难当头,抗日救国是全体国民的神圣义务你们懂么?学生怎么会跑车干脏活儿呢?都给我押起来!”
几个兵凶神恶煞地扑上来,闷墩急了,随手抓起铁锹说:“你们讲不讲理?随便乱抓人还有没有王法?”
长官变了脸,厉声喝道:“老子就是王法!先给我拿下,打一百杀威棍,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眼看就要动手,这时老庾却跟没事人一样,站出来笑嘻嘻地对长官说:“您说得对,这年头就该查紧些,免得那些漏网分子不爱国。证件我们没带,不过有个电话号码烦你打过去查一查。”
军官一见电话号码立刻愣住了,他看出来是国防部的总机号头,问:“什么人……的电话?”
老庾拉长声调说:“没什么人,就说找个姓庾的。”
军官还当真唤一个参谋去打了电话,几分钟后那人急匆匆跑过来,跟他咬了一阵耳朵。军官听完马上换了一副亲热无比的笑脸,拉住老庾的手连连说:“啊呀呀,原来是庾大处长的公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得罪得罪!”说着还往老庾手里塞了一沓钞票。老庾也不推辞,理所当然地把钱塞进裤兜里。父亲看那教书先生实在可怜,就悄悄跟老庾说,把他也救出来。
当教书先生自然千恩万谢,父亲把身上的零钱都掏出来给他做路费,老庾也从那沓钞票中抽了几张给教书先生。眼看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老冒说:“要不是遇上你们,他就完了。”
闷墩也说:“是啊,他一家老小往后怎么过啊?”
父亲忽然冒出一句话:“当兵真可怕,简直跟下地狱差不多。”
老庾说:“听说有的部队更可怕,新兵都是绳子捆起来押上战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