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鱼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呢。小六儿极懂事,先往耿苍怀手里塞了一双筷子,说:“耿伯伯,你吃啊!”
只是这轻轻一句,耿苍怀心中却不觉一暖。他飘荡江湖有年,一向风尘奔走,急人之难,很少感受到这般温情过。不由地将一只手掌摩挲在小六儿头上,笑说:“六儿,你吃,伯伯不饿。”
说着他抬眼向水榭内外众人望去,不怒而威,却已换了另一份神色。然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张便笺,随手向那盘中抽出鱼身上的一根长刺,向身边木柱上一按,那便笺就被鱼刺钉在了那根木柱上。只听耿苍怀开口念道:
欣闻耿大侠得预铜陵城外困马集一役。斯时风慨,令人神往。弟
不惭愚陋,甚渴一见,请于三日后会于尖石嘴东十九里处江湾于家活
鱼小肆,共议江南九省武林峰会。另有要事相商,切勿爽约,令人怅
望。
他念的正是那便条上的字。柬尾却未署名。有眼尖的细看那笺上之字,见其使笔用墨遒劲婉媚,端的称得上好字。懂字的更觉是于本朝‘苏、黄、米、蔡’外另开一体。那渔老儿和他侄孙小旭也不约而同向那纸上望去。那名叫赵无量的老人似乎对此道也浸淫颇深,只见他指头不由就顺着那笺上的笔意划了划。口里喃喃道:“嘿,文家人中,继文昭公后,居然还有把字写成这样的,可谓难得。”
却听耿苍怀道:“本来,这无名之柬在下也不想理会。但是,嘿嘿,如果这是个陷井,在下倒忍不住要来看看了。麻烦躲是躲不掉的,耿某这些天得人援手,暂得休养,一身新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的了。若是什么跳梁小丑,耿某倒也不惧。”
说到这儿,他把眼一瞪,身后小六儿忽“呀”了一声——他们坐的那张桌子本就只有三条腿,小六儿听他耿伯伯说话,不小心一碰,那桌子连盘带碗就要倾倒。耿苍怀看都不回头看一眼,却已知觉,右手回转随手拍出,“啪”地一下已拍在桌上。他这一势极奇,整个右臂似已翻扭过来,那桌子登时就立住了。小六儿脸上一愕,耿苍怀已收回手。那小六儿好奇,奇怪耿伯伯的胳膊怎么会向后扭转。顽皮心起,要再试他一试他,故意又轻轻推了一推那桌子。没想这次反是他自己吃了一惊——那桌子竟纹丝不动。
他“咦”的一声,加力推去,桌子却还是不动。直至他使了全身的劲儿还是撼不动那桌子一分。他好奇心大起,滑下座位,趴在地板上要看个究竟。却见那桌子仅有的三条腿已整整齐齐镶入地板中,宛如天生似地生了根,小六儿一张嘴就张大了合不拢。
水榭内外的人不由也都心头一懔——中州大侠耿苍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先前以鱼刺入木,蓄劲力于无形;后来这一掌拍桌,显出江湖少见的通州通臂拳功夫,都显示了一身极上乘的武功。这两手,在座中人扪心自问,也有不少人自问做得到的。但要这么做得从容随意,蓄劲力于无形,根本不是为了显露功夫,而是功夫已随心所欲地融入日常行动之中,行若无事,挥洒自如,在座的只怕就无一人能做到了。耿苍怀的外家“通臂拳”功夫闻名遐迩;独门“块磊真气”加上他自创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更是驰誉江湖;但众人还是没想到其人修为神妙一至于斯。那边那渔家小伙儿旭儿不由地一吐舌头,对他叔爷道:“大叔爷,江湖之中,果然是卧虎藏龙。就这一招,十年之后,我还不知练不练得出。”
他似震撼颇深,本对在座中江湖人物颇有嬉笑蔑视之态,这时不由神色一紧。
他叔爷慈笑地看看他,心想:这孩子有见识、也有志气——十年后就想练到耿苍怀这种程度了。但给这孩子经历经历也好,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却听最先来的那个身穿宝蓝长衫,眉疏目细的人开口道:“耿大侠,此聚只是江南武林小会,商议一些事情,别无恶意,请勿多心。”
耿苍怀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左颈上有一块黑,似是不小心溅上的墨迹;但仔细看看却是块痣。心头微动:这分明是“徽州墨家”的标记,不由微笑道:“可是徽州莫先生?”
那人正是徽州莫余。他也没想到耿苍怀会认出自己,也就哂然点头。耿苍怀有所联想,又向座中人望去,最后就把目光锁在了一个四十多岁面相委琐的中年人身上,笑道:“原来端州端木巧匠也来了。”
说着双目一闪,这一留心,果然又认出了数人。口里喃喃道:“天目山的瞽叟雷震九也在;啊,还有辰州言家;嘿、太湖上的好汉也来了;还有吴下颜家——果然称得上江南武林峰会,只是诸位怎么都乔装易容?”
座中无人答话。耿苍怀又问道:“正主儿还没到?他到底是谁?”
赵无量虽预知会有此一会,却似也猜不出正主儿是谁,不由也侧耳细听。却听那徽州的莫余先生已开口笑道:“这次遍发英雄帖,招诸位前来的,是湖州毕家的毕小兄弟。”
他语音方住,就听江面上传来一阵桨声。耿苍怀朝江上望去,只见霏霏细雨中,一只舴艋小舟正溯江破浪而来。那划船之人划桨的频率并不快,只是一桨摇下去,小船就嗖地一下向前窜出好远,足可见出他臂力之健。
船头负手站着一个小伙子,耿苍怀目力好,虽离数箭之地,已见出那小伙儿浓眉大眼,脸上微微有几个疤痘,却并不认识。那船转眼已到江畔,只隐隐听得那小伙儿跟操舟的伙计说了一声“小心了”,人轻轻一跃,在船头已跃起半尺,然后猛地一跺,双足加劲,使一个千斤坠向甲板上跺去,那船头不由猛地向水中一沉。却听操舟那汉子吐气开声,“哟”了一声,双浆用力一板,闷声道:“起!”在船尾一校劲,趁水的势道,竟把那船头又高高悠悠起。
那小伙儿就趁这一悠的劲儿,人已扑出,姿态豪荡,一跃迅疾,迅如狂风卷地,捷如宿鸟归林,已“刷”地一声投入水榭里。
他这一招玩得漂亮,飞渡距离足有数丈,坐在沙滩上的诸人不由都一起鼓噪起来。
那小伙儿团团冲四周一拜,双手压了压,示意众人静一静,才开口道:“湖州毕结见过诸位江湖好友了。”
说着,他身一退,又是团团一拜。然后,已退至莫余先生桌边。冲莫余一笑,随手抄起一只杯子,斟满一杯酒,拱手道:“诸位前辈肯来,那是给小可面子。小可无以为敬。江湖兄弟,彼此心照,话就不再多说,只是先干这一杯了。”说着,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耿苍怀冷眼旁观,见他年纪虽轻,不过二十七八,但举止豪爽潇洒,目光精华内蕴,分明是个人物。
他耳朵灵,座中虽数十人,但人人谈话都瞒不了他的耳朵,已听到水榭外沙滩上有一人问道:“华兄,这毕结又是谁?”
旁边那叫华兄的低声道:“嘿嘿,连他你都不知,这几年你是怎么在过?他现在可是江南武林的红人儿。出身湖州毕家,母亲是当年湖州文家的二小姐文素羽。文家的外围组织现在可都是他一手打理的。他是文昭公的外孙,听说极得老头子喜爱,又是湖州毕家的单传传人——湖州毕家上两代为了‘胡扬一战’死伤殆尽,到他这一代几乎只剩他一人了。但这小子颇能振作,自他出道,全凭一已之力,让湖州毕家再次声誉鹊起,一时几为江南之冠。——江湖多世家,有句口号你总听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