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没有怎样,林燕绮却啊的一声痛呼,慌忙抱稳他,去揉他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却仍嘴硬。
林燕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不知怎么眼睛一眨,竟掉下泪来。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地望着母亲的脸,不再折腾调皮。
林燕绮慌忙别过脸去拭泪。
“妈妈不哭。”慧行很小声很扭捏地叫出这称呼。
林燕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却嘻嘻一笑,爬到她怀里,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头顶,“没有包包,一点都不痛,我是男子汉!”林燕绮扑哧失笑,笑容未敛,却已泪落。这下慧行真的被吓住,手足无措地望向念卿,以为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念卿侧过脸,不去看泪眼婆娑的林燕绮,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涩。
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战时陪都米珠薪桂,全国上下百万人涌入这西南心脏避难,令物价飞涨,民生艰难。抨击政府腐败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却依然豪绰。
踏入二楼包间,侍者将门带上,念卿这才取下黑色面纱低垂的帽子,见到四下富丽考究布置与桌上琳琅菜肴,不觉抬眉朝霖霖淡淡地扫了一眼。霖霖知道母亲深居简出,俭素度日,鲜少抛头露面,一向不许她奢靡。今日为了给燕姨接风,她才自作主张叫老于在这有名的酒楼订了雅间,却未料到是如此隆重,心下也有不安愧意。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林燕绮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顾给儿子夹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看来都是莫大享受。
看着燕姨对慧行的宠溺,霖霖却想起幼时在茗谷故园和父亲在一起的情形……“这辣椒真厉害,眼泪都辣出来了。”她端起茶来喝,指尖似不经意地抹过眼角。
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娴从容,不时与燕姨笑谈叙情。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薛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闹,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
林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了,”林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作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作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是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林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意提了,只用一个“他”字来代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林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脸色淡淡地望着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吗?”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当啷一声,林燕绮自顾斟酒,不慎杯盏跌落,酒溅上衣襟。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衣襟,“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林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地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生平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薛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亨身在欧洲,得知薛、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她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薛夫人的林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林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境。那时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阴差阳错遇上了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终于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