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启四年六月,彭城。
话说北门大街上有个铁匠铺与豆腐坊紧邻,都说行船打铁磨豆腐是人间三苦,铁匠彭武和磨豆腐的徐六又是志趣相投的好友,二人的浑家还是同乡近邻,所以两家成了通家之好,共用一口水井,三个磨盘和三个灶台。
大雨连绵下了七日,今日才稍停,门前的石板路湿漉漉的,彭武的浑家抱着笸箩坐在门口,三岁的幼子赤着脚在街上玩耍,只穿着犊鼻裤的男人们挥汗如雨,正往藤条筐里装土。
藤条筐里装满沙土,插上木桩固定,沿着大街两侧排开,半人高的筐子形成防洪的堤坝,往年也发大水,就是靠这个保住家里不进水的。
天阴沉沉的,州衙的快马疾驰而过,向着卫所方向去了,马蹄溅起一片片水花,引得众人侧目,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彭武问徐六,兄弟,你说大水能进城么?
徐六望天,说天要漏了。
徐六家的身怀六甲,捧着盐豆子和麦饭从屋里出来,招呼男人们用饭,彭武家的从笸箩里拿出一枚锡做的凤钗和妯娌闲扯起来,说恁肚里的娃娃如果是女孩,咱就定个娃娃亲。
白光划破天际,闷雷在乌云中连绵不绝。
雨瓢泼而下,整座城池被雨雾笼罩,彭武再三检查自家房屋院墙,尽是用石块垒成非常稳固,彭城有城墙保护,大水进不来,据说四野乡村已经尽成泽国。
彭武心中固若金汤的城墙是夯土包砖筑成,在连日洪水冲刷浸泡下已经悄悄松动,全城竟无人知晓。
当晚,彭武睡不踏实,寻了个木盆放在床边,四更时,西南方万马奔腾,水声如雷,城墙终于倒塌,洪水灌入城内,彭武骤然惊醒,只顾得将幼子放入木盆中,再去救其他人时,大水已经沿着北门大街汹涌而来,白天堆积的藤筐全然抵挡不住,狂涛浊流冲垮了院墙,许多人在睡梦中被夺去了生命。
天亮了,彭城全城陷入一片汪洋,彭家和徐家老少十四口尽丧于大水,只剩徐六家的孕妇趴在墙头上,以及随着木盆飘远的彭家幼子。
史书记载:河决奎山堤,由西南灌城,水深一丈三尺,官舍民庐尽没。
四年后,崇祯元年,大水方退,徐六家的牵着三岁稚子回到城里,北门大街已经不见了踪迹,泥沙掩埋了一切,青天之下,除了四边青灰色的半截城池,就只有满地黄泥,连断壁残垣的踪迹都不见,徐六家的寻了块地方,化了纸钱,让孩子磕了三个头。
新的豆腐坊就建在了此处。
难民
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彭城。
大水终于退却,与路面齐平的奎河水降到了往日高度,据说新沭河百余处决口,淹没苏北徐海千万亩田地,受灾民众百余万人,不少人背井离乡逃难至此。
徐宏昌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彭城,早先姓李,道光年间才认祖归宗改姓徐,到了徐宏昌父亲这一代,从仕途路线改成了经商,开了造纸厂和打蛋厂,彭城沦陷后所有财产化为乌有,日本投降后,徐宏昌借钱开了个小蜡烛厂养活一家老小。
厂子里缺东少西,上头苛捐杂税不断,徐宏昌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今天放晴,他借着去铁货街买旧家具的由头,到处转转散散心。
先从马市街走到大同街,早先彭城的大商店都在这儿,什么天成百货、顾长兴银楼,老同昌老凤祥,亨得利杏花村,满街霓虹闪耀,现在都转到中正街上,正所谓风水轮流转,抗战期间那些耀武扬威的日本人朝鲜人如今只能靠变卖家具杂物筹措回国路费。
卖旧货的地方在故黄河西岸的铁货街建国市场里,徐宏昌和兴隆盛五金店的老板张云龙是老朋友,在他店里挑了两个黄铜镇纸,三本旧书,忽然一股异味飘来,路人无不掩鼻。
这是从河岸边沙滩泥地里飘来的臭气,早年打蛋厂抛弃的蛋壳堆积于此,一到夏天蚊蝇滋生,恶臭难闻,现在又聚居了大批水灾难民,用棺材板破草席搭建出一个叫太平洼的棚户区来,几千上万人吃喝拉撒,污物遍地,气味更加刺鼻,东风一吹,满城遭殃。
张云龙说,太平洼里卖孩子买女人的多得是,金谷里的老鸨昨天从那儿带走了七八个小大姐哩,为了一口饭,脸都不是脸了。
“灾年的人和牲口没啥不一样的。”徐宏昌说完,揣上东西踱步到了太平洼。
太平洼是一片河边的洼地,每到阴雨,遍地泥泞,人住在这里,真如猪狗一般,百业凋敝,物价飞涨,难民无以谋生,真的是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能出卖。
徐宏昌想给自已买个儿子,他生了四个女儿,眼瞅着老婆再也生不动了,只能用这种方式延续香火,买儿子是听了张云龙的话之后突如其来的想法,犹犹豫豫也不敢明着问,只在太平洼里踩着烂泥东走西顾,边走边寻思,若是有十七八岁腰圆屁股大好生养的小大姐,不要钱只图一口饭吃,也不是不能收一个。
书声打断了徐宏昌的思绪,穷民窟里有人读书真真是稀罕了,他循声找过去,就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捧着书本在草棚下朗读,书是正经书,国民政府教育部编纂的小学课本,人是正经人,小小年纪腰杆笔直如青松。
就是岁数大了些,养不熟了。徐宏昌扼腕叹息,还是上前搭讪了两句,少年姓彭,跟随父母从沭阳逃难投亲至此,寻不到亲戚只好栖居太平洼,见他应对得体,不卑不亢,徐宏昌更感可惜,搜罗身上的零钱,将几张关金券夹在新买的旧书里送给了这姓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