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赦之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其实是假话,自他把那枚暗器拿来细细打量,更兼看到那人扯下面具后脸上的疤,便渐渐想起来了。说起此人,倒牵扯出一桩陈年旧事,至于这陈年旧事究竟有多“陈”。。。。。。那便要回溯到他还是萧煜宸时,与母亲决裂的起源上。
十几年前,一个被人称作“无忧门”的势力几乎是一夜间在江湖和朝堂上声名鹊起,它兴起的缘由,便是一个月内十六起无声无息的,不乏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人命官司。死者前一刻还与平常一般无二,甚至正在和他人交谈,下一刻便骤然离世,外表几乎看不出任何伤口,其中几起受害者的朋友家属找仵作检验亦看不出中毒迹象,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尸体表情舒展,看不出丝毫痛苦,就似睡着了一般。如果不是死的太过突兀,而且一个月相似的案件发生了整整十六起,恐怕大多数人还真会以为死者都是梦中离世。
那时的萧煜宸还不知道母亲一直隐瞒着的真相,也不是如今喜欢到处凑热闹,有一颗热心肠的楚赦之,但彼时他身上那种什么都不干就有麻烦自动往上扑的气场已经渐渐运转,他之所以会发现这件事,便是因为其中一人恰好死在他面前,而且他还被当成了嫌疑人。
楚赦之没跟九谏说谎,小时候的他性格虽然不像沈清那样在外人面前板正得过分,但也是轻易不笑,且很有几分傲气的。死者在死前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因为座位和菜品的问题和他发生了口角,差点动了刀——这个动刀指的是死者看他还是个不到弱冠的小少年,单方面想跟他动手,无奈他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功还没有楚赦之一筷子威力大,只得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甩钱给另一桌换了位置,又抢了楚赦之点的一盘菜。他死之前还捧着那盘菜大快朵颐,一眨眼的功夫就连人带盘子咕咚滚到了地上。这下,刚跟他发生过口角又暴露出自己高超武艺的楚赦之就成了第一嫌犯,被那人的同行人指认为凶手。
他虽面上冷静,实则涉世未深,从来不曾经历过这种阵仗,萧明德也有意历练他没有给他人手帮衬,于是,分辩不了自己清白的他便懵懵懂懂地被人拽到了公堂,见到了他那次真正的目标——一个萧明德口中的大贪官。
在这种情况下遇见本来真正要杀的目标怎能说是不巧,当时的楚赦之知道局势对自己非常不妙,心里暗暗盘算着时机,打算寻到机会就出手。
谁知,那“合该千刀万剐”的“贪官”竟并不如楚赦之想的那般昏聩无能,他先是命仵作当堂验尸,又传了众多人证,没有听信死者友人的一面之辞,对楚赦之虽算不上和颜悦色,却也没有刑讯逼供,而是很有条理的将前因后果一一问了。原本打算伺机动手的楚赦之不知怎的竟听入了迷。很久以后楚赦之再想起这件事,便会感叹或许这个贯穿了他一生的兴趣从那时就已经在心里埋下了种子。
心里不再抗拒的楚赦之再次回忆案发时的一切,突然想起自己当时好像扫到了一抹很细的银色光芒,就说了出来,然而由于中间耽搁了许久,衙役再去翻找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不过在剔去死者头发后,仵作果然发现了一个细小的几乎微不可察的针孔,但这样大小的伤再没有毒素的情况下按理说是无法立即致死的,而从伤口中依旧没有发现任何用毒的迹象,或者更准确的来说,那应该是当时未被广泛知晓的毒。
因找不到他无罪的证据,但也不能证明人就是他杀的,所以楚赦之被暂时羁押在牢里,但那种普通牢房怎么可能关的住他,他几乎是进去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就逃了,却又在晚上折返,找上了那个“贪官”,不想恰巧撞上了与他目标重合的杀手。楚赦之和杀手打了个照面,却发现杀手使用的毒针发射时的银光与白天那起凶案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楚赦之早有准备,他一剑将发射毒针的武器划成两半,生擒了杀手,救下了“贪官”的命,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当时来的杀手并不是死士,他被带下去受了刑后将自己知道一切都招了,包括白天那起凶案中买通杀手杀了死者的正是为他鸣不平的朋友之一,以及今晚他的行动是临时得到的通知,而他供述的买家,别人不知道,楚赦之却一清二楚,那正是自己的母亲萧明德的一个手下。
楚赦之与那个官员彻夜长谈,最后出来时几乎是仓皇逃窜,这一次谈话在那条从出生起就遮住楚赦之双眼的幕布上划开了一条裂缝,令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相信着的一切。
假连景使了几下春絮剑,觉得不趁手,干脆直接扔了,拔出藏在腰间的双刀,再度攻了上去:“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不认识我,我倒认识你,萧大公子!”
“想当初你们母子斗法,偏毁了我的无忧门,你给我脸上留下的这道疤,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原来与那位官员交谈过后,楚赦之便起了追查此事的心思,恰好他身份上有优势,略略一装腔便骗过了母亲的手下,找上了这个手法隐秘的杀手组织。
楚赦之轻笑:“无忧门?难道不是贯鹤堂吗?怎么堂主对自己的文采这样没自信,时隔多年再提起来,倒叫上了不知哪个人随口一编传下来的名字了?”
有了趁手的武器,他打的更加游刃有余,此刻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便是想要逼出对手压箱底的杀招:“哦,在下知道了,堂主是怕我忘了您到底是哪位。叫我说,您当真是个贴心人物。确实,您要直接说贯鹤堂,恐怕我还真想不起来,不过提到无忧门,在下还是有几分印象的,毕竟,那也算是在下办的第一件案子了。”
假连景一听这话直恨得牙痒痒,而他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这里另有一层典故在。
原来,这贯鹤堂堂主当年最厌恶的便是别人用“无忧门”来称呼自己门下,他自诩文采斐然,下决心开宗立派时苦心翻阅众多书籍,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自己喜欢的名字,结果在打响名号的时候出了纰漏——名头确实是打出去了,名字却换了一个,且因为出名太快,再想纠正已经完全来不及了,众人只知无忧门不知贯鹤堂,甚至连他的盟友都默认了“无忧门”这个名字。虽然无忧门确实更为朗朗上口,可对于堂主本人来说,等于自己翻书翻了好几个月的心血被否定,不可谓不辛酸了。
“好好好,你且得意去吧,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假连景用他认为的对楚赦之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你这人说黑不黑,说白不白,明面姓楚,内里姓萧,不清楚的人以为你潇洒,实际上,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罢了!””
若他这些话放在以前说可能真的会戳中楚赦之的痛点,但已经被九谏开解过的楚赦之听起来却不痛不痒,细究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得意:“那恐怕我还是要比阁下幸运一点,我还能找到新家,而阁下你自从被我揭开了瞬间杀人的真相,这些年过的应该不怎么样吧?为了活命,只能当阴沟里的老鼠,任人呼来喝去的刀。不过说实话,光凭一个暗器和银针检测不出来的毒就想和当年的杀手堂抢生意,阁下的胆量确实足以令人称道啊!”
贯鹤堂瞬息致人死亡,且看起来与猝死一般无二的奥秘其实并不复杂,说起来一共就三点,一是发射银针的准度,需要将其准确地从后脑射入;二是针上的毒,那其实并不算毒,只是从一种蛇毒腺体上提炼而成的能够快速麻醉神经的药物,若从其他地方射入轻易并不致死,但人颅内神经穴位众多,一旦受到那种破坏,便会当即失去知觉;第三,便是最重要的,也是使当年的楚赦之第一次见识到人性恶的一面的——死亡现场的帮凶,也是买凶杀人的真正主使。十六起命案中,除了两个人是是仇家所托,其他都是被亲朋好友,甚至是兄弟妻儿所杀,他们就在现场,一边为死者的离去哭天抢地,一边暗暗毁去证据,藏起不起眼的银针,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止仵作验尸查明真相。
假连景听出了楚赦之话里的讽刺,脸上气的发红,出招却来越快,双刀像是要划出残影:“我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是因为你们母子两个!你老娘让老子杀人,你却为了那个人差点没把我杀了,既然如此,你们俩怎么就不能直接面对面打一架,怎么就非得拿老子开刀不可!”
当年的楚赦之和自己原本要杀对人联手查明了这十六起命案背后的推手。此事一经披露,众人皆知他们以为的神异之事不过是人为。对江湖人来说,杀人倒还是其次,关键是死法犯了忌讳,若人人都找贯鹤堂将他杀伪装成自杀,假以时日,不仅江湖,天下都人人自危。因此,贯鹤堂陷入了人人喊打的境地,还被杀手堂等同行针对,那段日子过的真是既凄惨又狼狈。萧明德倒是对他们使用的暗器有些想法,但那暗器制作工艺繁杂,量产成本过高,弱点又已经被人找出,收益远低于成本,是以面上同意他的投靠,实际只把他当作可以随时放弃的棋子,而当时的楚赦之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他虽然对母亲产生了一点怀疑,到底还是相信更多,他以为萧明德是受人蒙蔽才选错了目标,特意回家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母亲,却没想到就是自己的信任,终究让那个官员送了命——萧明德一面安抚楚赦之,一面命贯鹤堂继续暗杀官员,待贯鹤堂得手后便将贯鹤堂行踪卖给了要对他们下手的同行,让他们彻底闭嘴,如此便可撇清自己,没想到楚赦之先杀手堂等势力一步找到了贯鹤堂,在贯鹤堂堂主头上留下了这道一生都难以愈合如初的伤疤——实际上,若非当时楚赦之年纪还小,贯鹤堂堂主的坟头草大概都能长得和他人一样高了。
贯鹤堂堂主越想越气,心中却不免生起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劲。楚赦之还不到十五岁的时候就能取自己性命,何况现在?若不用那个方法,别说打败楚赦之了,怕是今日就要彻底殒命于此!
思及此处,他拼着腿上挨了一脚,得了些许空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丸药倒出五颗,一仰头咽了下去!
“啊!!!”药入肚腹,他发出一声长啸,只觉身上多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却也冲淡了他的思维,他忘了自己刚才还想着以逃命为上,再度提刀向楚赦之攻去!
楚赦之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发现服药后,贯鹤堂堂主双目赤红,青筋凸起,面颊微汗,总觉得有些熟悉,再想到他服下的赤红色小药丸,眉头一紧——
这药,从前的魏不凡也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