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齐了,都坐过来吃吧,”殷素娥笑着招呼两个年轻人落座。李倩和秦昭一个架着酒瓶,一个拿着一把螺丝刀,努力开着葡萄酒瓶的软木塞,就问道,“看你们聊得热火,谈什么啦?”
孟新光就笑着说,“欧阳在莆阳上班的,我正和他说他们莆阳的陶然足球队,”转头望着欧阳东又说道,“把省城顺烟和莆阳陶然一比较,我还是觉得陶然踢得好看,那快攻快防打起来,真是绝了。尤其是九月份那场足协杯赛,陶然对大连长风那场,我在电视里看过足球集锦,那四个球进得,……那叫一个高,”说着就啧啧称赞。在学校里就好踢足球的孟新光其实是顺烟的球迷,不过和欧阳东这个莆阳人聊天,自然要说几句大家都共同关心的话题,足球倒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陶然队里还有个二十三号,叫欧阳东,那球真是踢得好,大学生进职业足球联赛踢球的,就他一个。你想想,他要是踢得赖,能被职业队看上吗?”刚才秦昭也介绍他们认识过,不过孟新光没听清楚欧阳东的名字,只是知道他姓欧。“就是听说这人脾气不大好,因为打架,还被禁赛过几个月……”
听到这里,殷素娥和秦昭都笑起来,没等母亲开口说话,秦昭先说道:“你想要欧阳东签名吗?”孟新光便笑起来,瞅瞅正在把葡萄酒倒进各人杯子里的李倩,老实地承认道,“想要,可哪里去弄啊?她连去看顺烟比赛都不让,半夜起来看场好球赛吧,还说我是吃饱了瞎折腾。”
“那就叫他给你签一个。”
顺着秦昭的目光,孟新光就看见欧阳东一丝尴尬的笑。他有点不相信,指指欧阳东,犹豫地问道:“你说,他就是,那个莆阳陶然队的欧阳东?”
“我刚才不是给你介绍过了么?”
细细的雨丝夹杂着雪珠,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在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前,游丽红嘴里鼻里喷着白白的热气,用剪刀麻利地把一条条巴掌长的小鲇鱼开膛破腹挖去内脏,这些鱼是腊月二十九那天丈夫专程从几十公里外她娘家带回来的,全是活物,都养在洗澡用的大盆里,专为今天的客人预备的。八岁的女儿叶颖在院落中湿淋淋的青石板地上脚步蹒跚,她手里端着一个与她瘦小身体不成比例的大搪瓷盆,里面是摘好的各色蔬菜。
看女儿脸蛋冻得通红,游丽红撂下手里的物事,一把接过搪瓷盆,朝女儿打着手势,让她先回屋里呆着。女儿是自己和丈夫的心头肉,这雨雪天院落里地滑,磕着绊着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再不小心冻出个病来,更得叫自己那瘸腿丈夫忙前忙后好几天。乖巧的女儿很懂事,看妈妈把接了水的菜盆搁水池边又去打整鱼,就蹲在地上,用小手在冰冷的水里一片一片地清洗着蔬菜。
一个女人拿着镜子梳子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便看见在天井中的母女。她先对游丽红笑笑,就夸她女儿:“小颖颖真是乖啊,才这么点大就知道帮妈妈做事,长大了可是个能干的姑娘。”游丽红只笑笑,又怜爱地看着女儿,叶颖只喊一声“梅阿姨”,便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淘洗盆里的菜叶。今天中午爸爸要请欧阳叔叔吃饭,菜得赶紧准备好,自己多干点,妈妈和自己就能早一点回到温暖的屋里。
叶强腰里围着一个破旧蓝步围裙已经撵出来,一边厉声呵斥着不听话的女儿,一边就从妻子手里夺过剪子,说道:“你带小妹进去吧,我来打整。你手上有冻疮,这大冷天怎么还敢沾水!”又回头吆喝叶颖,“跟你妈进屋去!电视机下的抽屉里有一管冻疮药,帮你妈抹上,听见没有?”他竖着眉毛瞪不听话女儿一眼,“喊你滚回去了,还蹲着干什么!”
见丈夫有几分恼怒,游丽红便牵起女儿进屋,也没让叶颖给她手上抹药膏,跨过两道门槛,就进了最靠里的厨房。眼看客人就要来了,事情还有一大堆,自己那苯手苯脚的男人哪里会料理这些女人家的活计?再说,“红烧巴棱子”这道菜还得她来做。
自己男人年前就和欧阳东说好,大年初二来这边过年,专一吃她家乡名菜——巴棱子。结婚快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叶强对人这么热情的,寒冬腊月天,瘸着一条腿,一步一拐地从省城跑她家乡,再雇车把那几斤欢蹦乱跳的小鱼拉回来。她也比画着问自己的丈夫,就为了一顿饭,那样攒劲至于么,抱着热茶杯吸溜的丈夫只把眼睛一楞,挑着眉说一句:“你知道个屁。”吓得她再不敢“言声”。
游丽红家是农村的,五岁时发高烧,也不知怎的,烧退了,她也就成了哑巴,父母为这事东求医西求医,把个家底折腾去一大半,到底也没治好她的毛病。她虽然哑了不能进学校读书识字,到底能在家里里外外帮忙,可到十七八岁该说婆家时,不能说话就又是老大一个碍事的麻烦,连着说了好几个人家,人家一听她是哑巴,就摇头推掉。幸而那年叶强一个远房姐姐到村子里搞调研,就住在他们家,一来二去熟络了,听她父母摆谈上这伤心事,便起心说合她和叶强。起初她还不很愿意,毕竟叶强要大她八岁。可后来进城看看叶强的人,除了一条腿瘸之外倒没什么别的不好,人本分实忱,又是一个公家人,听说以前还为国家做出过贡献,腿瘸也是工伤……
省城住了几天,她和她妈一商量,也就应了这婚事。那时节她再不想自打结婚起,这个家的日子就越来越艰难,自己不识字没文化又是哑巴,连个工作都寻不到,有了女儿一家人更是过的苦巴巴日子,虽然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可丈夫先是戒烟后是戒酒,逢年过节都要挤出一点钱去单位领导送礼,生怕下岗下到自己头上……现在想想,那几年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两个月前丈夫就频繁地去外地,起初她还忧心忡忡,怀疑丈夫是起了外心,直到一天晚上丈夫风尘仆仆地回家,进门就搂着自己,狠狠在自己脸上亲一口,倒让她在女儿面前闹了个大红脸,就见丈夫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在她眼前晃晃,“啪”地拍在桌上,“这下好了,打今儿个起,你们娘俩再不用愁了!”说着就一脸的笑。
她知道那是一张存折。她打开那折子看时,那上面的数字晃得她头晕目眩,我的妈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整整四个零啊,零前面还有个数字,“18”。
十八万!人民币十八万!
第七章 路(四)
正月初七那天下午,刘源的七色草茶楼早早就烟雾缭绕人头涌动,四点钟有场“萌芽杯”足球义赛,对阵的双方一个是刚刚升入甲A的本城顺烟,一个是去年足协杯上最黑的黑马莆阳陶然,省城三家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给这场比赛定义为“第三次德比”。德比,多么牛皮烘烘的字眼,不过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哩?许多真球迷、准球迷和假球迷都闹不清楚,有一点是倒是谁都明白,这是新年第一场正式的足球赛,谁都期待着两支球队能给大家带来报纸上说的“足球盛宴”,好些人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和激动。
茶楼宽阔的大厅里,所有的藤编沙发都朝着一个方向,那里摆放着一个投影电视机,屏幕上正播放着一个让人恶心的电视连续剧,几个衣冠楚楚的男女演员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没人去关心电视里到底放着什么,现在离比赛开场还有半个多小时,客人们嗑着瓜子品着香茶,忽而就伸长脖子呼朋唤友,时不时还和身旁的人议论几句,交换着各种足球消息,当然,与顺烟和陶然这两支本省籍球队有关的消息占大多数。
“怎么刘胖子还不来?”一个戴一副金丝眼镜的家伙伸手拉住在人缝里挤来穿去续热水的服务员,很不满意地问道,他的责问引起更多顾客的共鸣。“快去叫你们老板出来,比赛这就要开哨了,我们还要下注的。”女服务员惊慌地躲闪一下,幸好她手里的茶瓶盖子旋得挺紧,热水没洒出来。她撇眼朝刘源的办公室方向乜一眼,脸上堆出笑容,说道:“我们刘经理就要来了吧。”
“你去催催,叫他快点来。”金丝眼镜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手指头在玻璃茶几面上滴滴答答地弹着,干瘦的身子在沙发移来挪去,很不耐烦。“这都几点了,要是再不接单子,比赛开始了算谁的?”茶楼领班在柜台里也瞧见这边有点事情,就朝这边走了几步,满眼疑问地看着那服务员。“何姐,他们让你去催催刘经理。”总算有人来接这烫手的山芋,隔着好几桌客人,服务员毫不犹豫就把这事推给领班。
又有好几个客人对领班发泄着不满,还有十几分钟就开哨了,这场球还让不让人下注啊?不让人下注,一大堆人挤着看一场球赛有个什么劲?
从去年联赛中段开始,每逢周末有足球比赛时,刘源就在茶楼上开个小小的竞猜局,猜当天顺烟比赛的胜负平,猜中结果的顾客一切消费全免。一时间,这小小的经营手段倒是吸引来不少新顾客,不过蜂拥而至的顾客很快就不再满足竞猜这样的手法,他们直接要求现金下注博顺烟的胜负,几十上百块钱他们不在乎,主要是想在看球之余找个乐子。开头刘源也不敢做这样的事,这毕竟是违法的,他一个正经八百的生意人,怎么敢和开门聚赌沾边?后来这呼声越来越高,刘源只好顺应顾客的呼声,接受现金博输赢,不过他先和客人们约法三章,一是每人每场赛事下注不能超过两百元,二是无论谁输谁赢他本人只是个中间人,既不从中抽头也不分钱,三是这事千万不能声张,“大家在我这里玩,输输赢赢不过是取个乐子,千万别出去到处说。这事传开的话,我这茶楼生意可是再也做不成了。再说,我开门做生意的人,可熬不了那公安局的‘二三三’。”
在满厅堂顾客的闹哄哄的喧嚷中,领班只得去敲经理的门。
“知道了,你去把他们的钱都先收了,”刘源摩挲着剃得溜青的头顶,烦闷地说道,“别忘记给他们专门找张纸记下,谁谁谁买胜买负买多少。这可万万不能出错。”
领班答应着,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刘源就又塌在沙发里,焦眉愁眼地陷入沉思。
从去年九月间开始,他就没轻松过一天。先是郊县那间一直由他老婆料理的皮鞋厂,工人夜间煮饭引发火灾,幸而消防武警来得及时,这才没酿成大祸,不过也烧掉不少材料和成品,还被要求停业整顿一个月——谁叫他老婆没点消防意识。这边厢厂子刚刚求爷爷告奶奶恢复生产,他那个才送去澳大利亚读书半年的儿子就在昆士兰出了车祸,老婆就哭天跄地地飞去看儿子,幸好伤得不严重,全是皮外伤,将养个把月也就没事。再后来……就在大年二十九那天晚上,刘源去看他那金屋藏娇的宝贝研究生,她又怀上了。这次任凭刘源好说歹说,她也不愿意再去医院打胎,偏要他立刻拿个主意,是要她,还是要他家里那个黄脸婆。
初二那天,刘源连事先约好的叶强家聚会也没去,就在自家屋里,和刚从澳大利亚回来的老婆儿子说这事。
出乎刘源的意料,当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抖搂出来,他那性子泼辣言语刻薄的老婆居然老半天不说话,只是两只手死死地揪扯着沙发上的布。他儿子也没出声,他这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急忙间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余芳靠在沙发里,仰着脸一声不吭,心里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想,也没什么可想。乍一听刘源突然说起这些,她就完全懵了。是的,她很久前就知道,刘源在外面有过别的女人,她表弟汪青海的媳妇还在她面前若明若暗地说起过好几回,可她都没拿它当回事。丈夫和自己从穿开裆裤时就玩在一起,一起读的小学中学,十五岁一起下乡做的知青,回城结婚后一起起早贪黑地挣钱,谁还能不知道谁?丈夫是个生意人,和人来来往往打交道,有些这种那种逢场作戏的事情是免不了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只要自己男人不投入感情,她就权当它是耳旁风。她可真没想到,这回丈夫居然是来真的,还亲口告诉她事情的前前后后,而且一说,话就直捅捅一戳到底——离婚。
刘源坐在沙发的另一边,低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可不敢抬头看余芳。自己能有今天,余芳给了他多大的帮助,他心里清清楚楚,可这么多年,老婆的泼辣和弯酸刻薄劲他也实在是受够了。别看刘源在人前活得人五人六的,在余芳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象个不懂事的孩子,但凡做事稍微有点差池,背过身就能被婆娘跳起脚骂得狗血淋头,连点男人应有的尊严都不给他留,什么样的刻毒话他都从余芳嘴里听见过,有时他简直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招瘟婆娘……可是他不敢,他倒不是怕担人命官司,而是他被余芳呵斥惯了,早就听得麻木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一遇见那个温柔娇媚的女研究生,就什么都顾不上的原因。在她那里,他才能觉得自己活得象个人,才能觉得自己象个真正的男人。
“只要你愿意离婚,你要什么条件都行。”这样干坐下去也不是个事,刘源使劲把空空的烟盒揉成一团扔在茶几上,舔舔干裂出血口子的嘴唇,努力挤出这句话。
余芳没说话,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出来。她刚下飞机,连口水都还没顾上喝,就被丈夫劈头盖脸一棍子打得头晕眼花。她旅行箱里还装着好些专门给他买的东西,从内衣裤到最新式的剃须刀。
“房子,厂子,车子,钱,还有那茶楼,只要你开口,我都能给你,”
余芳的心就象一块石头被投进深不见底的水潭,就那样笔直地向下沉去。这样说,丈夫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要和自己离婚的,他什么都能舍弃……就为了那个臭婊子?!
“都给我,你自己哩?什么都不要?”余芳终于开口说话,她的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地涌出来,多少年的夫妻,她知道刘源已经事先做了安排,他一定给自己留了后路。“儿子哩?你大约也不想要了吧,是那女人给你出的主意吧?”因为激动,余芳的声音变得高亢刺耳,最后那几声冷笑就象金属摩擦一般沙哑碜人。
“让他自己选择吧。”刘源咬着嘴唇,瞟了一眼蜷缩在一边的儿子,那半大小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呆了,到现在也没吱声。“他想跟谁,就跟谁。”刘源也很痛苦,毕竟曾经夫妻一场,离婚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次磨难。
“我跟妈妈。”在这个时候,儿子义无返顾地站到母亲一边,他那尚未读懂人间世故的心灵里,已经把挑起祸端的父亲视为恶魔般的坏人。
发生在刘源身上的事情欧阳东毫不知晓。初二去叶强家做客,初三上午在省城转悠一圈,给向冉那快满百日的大胖儿子买上一大堆东西,下午他就回了莆阳,初四就开始训练,准备那场义赛。这可是新年第一场比赛,是陶然酒业集团和陶然俱乐部献给莆阳全市人民的新年礼物,全队上下无人敢怠慢,何况,无论是老队员还是新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