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且不说,光看他的学问根底就明白了。学问包罗还是太多,只看集句诗词一件,就能知道一二了。这集句诗词的发明权虽有争议,至少,安石是个集大成者,前后都再没有人能与他相比,大抵谁都承认。所谓集句诗词,读着虽然完整,遣词造句,情感意境,也都属于上乘,但句子本身却都是人家的,要靠自己将他们选来集中在一起。安石给元度写过五首诗,《怀元度三首》,《示元度一首》,《寄元度一首》,五首都是集句诗。且看《怀元度三首》之二:
舍南舍北皆春水,恰似葡萄新拨醅。不见秘书心若失,百年多病独登台。
前后两句,即是杜甫的名句。
要写集句诗,首先得诗熟,烂熟于心,而且要记得多,多了才有挑选,才能精心组合。即便过目不忘,也得下死工夫,才能记熟无数诗篇。他写了那么多集句诗词,该花费多少心血!
一件事就要花费那么多心血,其他,不说也可以想见了。心血花费多了,平常又根本不注重休养生息,更谈不上锻炼,那身体能好吗?
最后一条,也还是老理由,想着到外省历练,借官家的力量,实施自己学到的东西。
两年群牧判官,他已经连续十来次上书请求外调。新任命既然还是留他在京勾当,他只有再上书了。与先前一样,要求仍然不高,只想在东南宽僻地方得到一个官职就行了。京中可以说话的只有欧阳修与曾公亮,他只好又去请他们帮忙。欧阳修、曾公亮见他执意外任,只好勉为其难。努力的结果,终于放了外任,叫安石去任常州知州。
接到任命,安石很快就安排动身赴任了。本来没有东西,又不是个讲究排场的人,不设卤簿,无人喝道,轻车简从,看着不像赴任,倒像是出外谋生的天涯孤客。因为从来如此,他自己倒不觉着什么,旁人却大为感动。尤其是那个以诗名世的梅尧臣,更不能自已,当场写下一首《送介甫知毗陵》赠给安石。前半段谴责了那些鱼肉百姓的官僚,后半段就专门谈到这件事:
……每观二千石,结束辞国都:丝鞯加锦缘,银勒以金涂:兵吏拥后队,剑木过盛前驱。君又不若此,革辔障泥乌;款行问风俗,低意骑更驽。下情靡不达,略细举其粗。曾肯为众异,亦罔为世趋。
学诗闻已熟,爱棠理岂无?
所谓“款行问风俗”云云,虽然只是想像,也是应有的事实。上任不问民情风俗,怎么治理州政呢?
常州的情形,比想像的可要差多了。
常州属望州,共辖晋陵、武进、无锡、宜兴、江阴等五个望县,古代叫做毗陵郡。因为隋文帝开皇年间在常熟县置州,才改名叫了常州。后来常熟虽然划归苏州,州治也移往晋陵,常州的名字却留了下来,再没动过。全州北临长江,南辖半个太湖,中有长荡湖、芙蓉湖,江南运河又从西北向东南斜贯全境,水网纵横,交通便捷,是湖州、苏州、秀州等两浙州县与福建路各州县进京的必经之路。既有水网的便利,土地又很肥沃,物产当然不会贫乏。一年有麦禾二季,稻也有早熟晚熟的不同,从隋唐时代就是朝廷重要的财赋来源了。到南唐,因为国小,常州又接近京畿,格外精心治理,比隋唐似乎并不逊色。归宋之后几十年,虽有发展,却往往难遂人意。安石原是个期许很高的人,更难免失望了。
他五月离京,七月到任就职,很快就大致知道弊病所在了。主要有两点:一是主要官员调动频繁,都是时来暂去的“客官”,根本没有长远设想,不过草草应付一阵完事。主要官员如此,吏治、政事等自然只能一塌糊涂。不是撒手不管,就是推诿于朝廷制定的种种条例,搞烦琐哲学,使上上下下都无所措手足,最后还是归于不了了之。第二点也与此相关,就是水利不修,旱涝肆虐,田园荒芜。这样富庶的地方竟有那么多抛荒良田,实在叫安石扼腕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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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三十五回(2)
吏治可以慢慢整顿,只要自己在,假以时日,法出令随,总会得到改正。当务之急是兴修水利。水利一通,旱涝保收不说,荒芜的田地也不难找到耕种的人了。
但要兴修水利,谈何容易!州大县小,两者可比的地方不多。不说别的,要找一个真正懂行的,就相当困难。一县之内,人人大抵都是根生土长,范围又有限,找个通晓水利的人或许并不算难。可偌大一个常州,管着五个像鄞县那样的县,要通晓一州的水利,光熟悉地方或富有经验,都不够。它需要知识,需要研究,需要将它当作一种事业长年悉心关注。在一个只重记问之学,一心靠它套取一官半职的社会里,上哪儿去找这种人呢?
问问身边的几个副手,他们更加茫然。安石正愁眉不展呢,氓儿却欢天喜地地进来报告:“老爷,好消息!”
安石瞥了他一眼:“会有什么好消息?”
“逢源先生来了!”
“逢源?哪个逢源?”
“天下还有第二个逢源吗?王逢源。”随着声音,逢源已经从外面走进来了。
安石又惊又喜:“啊呀,真是你!安礼半路上病了,耽搁了几天,赶到高邮你已经不知去向了。我正纳闷再到哪儿找你,你倒来了,好好!”
安石与逢源眼下已不只是密友,也是亲戚了。当年安石不是说合,要将二舅的女儿淑梅表妹嫁给逢源吗?这事后来真成了,他们早结了婚,都有个小女儿了。就舅家那头说,逢源是安石的表妹婿,逢源则该随妻子喊安石一声表兄;就淑贤这边说,淑贤与淑梅是嫡堂姐妹,安石与逢源又是大姨夫、小姨夫了。密友加亲戚,自然更亲近。可天南地北,虽常有书信往来,却很少见面。安石来常州赴任,先约了逢源在高邮船上相见。就这一面,也因为安礼生病给耽搁了。
逢源见安石询问,便答道:“我在高邮等了两天没见你们来,知道肯定有事耽搁了,干脆先到宜兴来会了一个朋友。看您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是有什么事吗?”
安石苦笑道:“逢源真是眼尖!眼下是有些心事。”
“那就是大事了!一般事,您是不往心里去的。能说说吗?”
安石道:“州里的事,比我想像的还要糟!眼下关键是要兴修水利,正愁找不到一个懂行的人!”
逢源一听是这种事,笑道:“哈哈,这真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您当知州,难道不知道此地流传的一句俗语?”
“什么俗语?”
“曲有误,周郎顾。水无壑,找单克。”
安石不由自主地往前凑了凑,急切地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我到宜兴来会的朋友,正是单克单化刚。前天,他还跟我说:‘天朝历国数十年,水患不但没息,反而愈演愈烈。生为吴人,还有什么脸皮为官作宦!罢了,我这一生只与水旱为伍,再不想别的了!’他对常、湖、苏三州的水利,尤其成竹在胸。”
“逢源,谢谢了!你是专门为我跑了这一趟!”安石感动地说。
逢源莞尔一笑:“这我可不敢当!顶多也就是顺便而已,哪里是专门呢!”
“我们现在就去拜访单克。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