倡言惑众注孤掷狠
市易的硝烟尚自奔突翻滚,安石又将目光投向方田均税了。
大宋兼并,土地最重。差不多从宋太宗起,如何改革田制、平均赋税,就始终成为大宋的一个噩梦了!虽也不断有人上书,朝廷也这样那样地下过决心,甚至煞有介事地采取过种种措施,可最终无不都不了了之,兼并的雪球只管越滚越大。早在舒州做通判的时候,安石就对土地兼并、赋税不均,有过切齿之恨了!但那个时候他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借杜甫的诗魂暂遣悲怀而已!那以后,朝廷也有过一两次大的努力。嘉祐四年,有人又重新提起郭谘的方田均税之法,说是不该贪图一时省事,而失却轻久之虑、治国之方。朝廷也还真动了心,又派人量田均税了,但一有人说扰民不便,立马又没了下梢。来年,也就是嘉祐五年,郭谘又提出这档子事,还专门上了一本,提出四十条括田均税的办法,希望朝廷重贾余勇,将方田均税的事情进行到底。朝廷又兴奋起来,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均税司,派人分头往河北、陕西去查田均税。这不是很有起色吗?可惜只有三分钟的热度。两下里一起哄,说惊扰百姓,许多人家怕提高租税,愣是将就要成材的桑树也砍了;还有好几百人专门跑到三司告状,说怎么怎么不公平。朝廷一下又瘪气了,赶紧草草收兵。连提倡方田均税最早、最有力的欧阳修,也十万火急地上书,承认自己虑事不周,请朝廷赶紧打住,再不要生事。自那以后,就再没有人重提这件事了。
但安石始终没有放弃对于它的思考。别人越是谈虎色变,他越是觉着责无旁贷!他的农事三急,去其疾苦,抑制兼并,便趣农,所谓抑制兼并,最重要的,自然即是抑制土地兼并,平均赋税。可以说,从他返京、开始通盘考虑变法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问题就始终萦回脑际,再没有离开过他了。但他也深知其分量与难度,轻易决不开口,只耐心地等着顺理成章或瓜熟蒂落的时候。
自他参政,提出田制改革的也不是没有。张载、程颢,不就提出要以井田制,来代替现有的田籍赋税制度?除了他们,也还有别人。这样食古不化,当然不行。这事,他也与皇上谈过。
“靠恢复井田制来限制民田?叫朕看,说这话的,不是发昏,就是冬烘,取乱之道呵!真要这么做了,还不得天下大乱!”皇上毫不犹豫地说。
“不但致乱,也行不通。且看西汉末年王莽篡位,他是真要搞井田制的。宣布天下所有土地都是王田,不准买卖。男子不过八口的人家,如果田过一井——超过九百亩,就得将多余的田分给九族、乡邻。始建国元年颁布的命令,四年就不得不再次下诏,宣布作废了。就是那三年,也没有认真实行过,行不通呵!”安石补充说。
“所以呢,想办法用利害作杠杆,让老百姓趋利避害,不愿兼并土地,这是可以的。要夺占他们已有的田地,拿出来分人,这样限田,绝对不行!”皇上肯定地说。
听了皇上这话,安石特别高兴。前些时候,与皇上谈到唐朝的租庸调,安石就说过,它与井田制事不同理同,目的在于让人趋利避害:害加于兼并者,叫他不敢过多占田;利加于力耕者,让他们人人勤于自耕。而且,他还特别强调,圣明君主知道天下利害,都是这样制定法令的。皇上今天这话,正与自己说的完全相同!安石另换了一个角度分析道:“兼并之家虽然可恶,完全没有也真不行。眼下不像古代有助农制度,新法也不完善,收获播种等等,许多贫民还得靠兼并之家成全才成。怎么能将他们的田,全夺过来分给贫民?没有这个道理不说,就是能做,也没有一点好处!”
井田制既行不通,安石看来看去,还是方田均税切实可行。只要纠正它的缺陷,进一步完善它,再谨慎而行,应该能够彻底解决问题。这么想着,他也就悄悄让曾布他们草拟了一个条例,先放在那儿。到各项新法都有了眉目之后,他终于决心啃这块硬骨头了。
他想起常秩,听说他最近身体欠佳,正好顺便去看看他。常秩已经做到天章阁待制、同修起居住,判太常寺,家也就住在太常寺附近的福善坊。小小一座院落,与常秩这个两袖清风的穷礼官,正相般配。常秩身体已经大好,见安石来看他,自然高兴。
聊过几句闲话,安石笑着问道:“夷甫,您还记得在舒州与我说过的话吗?”
夷甫不知道他指什么,边想边问:“舒州?您那会儿还在做通判吧?”
“是呵,您去看我,我正为田赋不均伤脑筋呢。”安石提醒他。
“呵,是这个?那还能不记得!我说欲速则不达,要您暂时放过,到做了执政,可以为所欲为时再说。是这话吗?”夷甫果真记得清清楚楚。
“是呵,是这么说的。那不过是您想当然罢了!在朝为官,不寸步难行就谢天谢地了,还为所欲为呢!”安石似乎无限感慨。
夷甫一笑:“那也不过相对而言嘛,做丞相到底比做通判更能办事吧?您该不是为辨正这句话,才来看我的?”说到这里,夷甫突然领悟过来,一拍前额:“嘿,介甫,您该不是真要动手均田赋吧?”
安石解嘲一笑:“不是说‘一朝权在手,便将令来行’吗?虽不能为所欲为,总得做几件自己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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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九十九回(2)
夷甫不说话了。半晌,才又拧着眉道:“这事,前前后后,三起三落。您在中书,应当比我见得更多。诸事当中,就数这件事牵涉面最大、最棘手,也最难贯彻!”
“这我都想过了,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想动手。”安石说。
“关键是皇上的决心!”夷甫只点出题目,并没有往下展开。
“这我知道。皇上是大有为之君,而且,事情本身也不能再拖了,应该没有大问题。这是曾布他们起草的方田均税条例,请您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安石说,一面从袖口里拿出条例递给夷甫。
夷甫接过细细一瞅,说:“比郭谘早年那办法更详尽,辨色分等,先前的不足也弥补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关键还得看执行。执行过程中恐怕还会涌现一些新问题,得注意随时解决。就要颁布实行了吗?”
“还得等机缘。有了机缘,报告皇上批准了,大致就可以颁布实施了。”安石说。
“这件事真正做好了,内政也就一了百了了!但愿上天佑护大宋,办好这件大事吧!”夷甫表情严肃地祷告说。
“真正做好?”安石重复了一句,多少有些黯然,“还是做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吧!”
从夷甫那儿回来不久,中书就接到一个京朝官的折子,请求仿照先前经验,由司农寺立法,重新差官均税。安石就着这个由头,参酌这位官员的意见,充实了原先的条文,便将它上给皇上了。皇上也知道这事的分量,与安石又这样那样地议过,没怎么犹豫就批准了。先也是只在京东试行,等有了经验,再次第推行全国。
已经拿到皇上的批文了,临退朝,安石到底忍不住,又一次奏道:“陛下,不是微臣有意饶舌,实在是事关重大,臣不能不一再啰嗦。”
皇上一笑:“爱卿有话尽管说!”
安石这才接着说道:“方田均税,在先朝就三起三落,繁难可想而知。臣之所以迟迟不敢重提这事,也是因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