吭?0元也该收不少房租了。”
“我这辈子一英尺的地也不想多要了,”他大喊道,“这玩意儿弄得我一辈子也没发起来。等我死了,他们总得在贫民义冢地上给我块6英尺的地放棺材吧。”接着他像看透一切似的,大发议论,说什么人生在世都是瞎忙,管你有钱没钱还不都是躺到土里去;你挣得再多,什么也带不走。说完了又长叹一声:“唉——,这种事,怎么着都是一样噢!”
或者他就背上两句格雷的“挽歌”,从那篇专门表达悲伤的诗篇里,不管跟眼前的情况对上对不上,随便抽出一句就说:
一同等待那一刻,
光辉的道路把我们引向的却是坟墓。
不过伊丽莎仍然攥着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不放。
甘特虽说讨厌占有地产,却很得意于自己这份家业。他拥有这一切,东西用惯了,那么顺手,也使他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他喜欢的是有大量现成的钞票,任他随意使用。最好是大批款子存在银行里,或者干脆就随身带在口袋里,能自由自在地出远门旅行,把整个世界跑遍。他经常是大把的钱就放在口袋里,伊丽莎对此极不赞成,不知说了他多少遍。有这么一两回,他喝得醉醺醺的,钱就遭了殃:酒劲一上来,他就挥舞着一叠钞票,把钱撒到孩子们手里。每个孩子拿到10块,20块,50块不等,边发还边咋呼着:“都拿去!都拿去!去他妈的!”可是第二天,他又以同样的热情把钱如数收回。一般是由海伦从几个不情愿的兄弟的手指缝里把钱抠回来,第二天再把钱交给甘特。海伦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6英尺的高挑个,手大脚大,骨架子也大。看上去人很温顺,其实她也经常会歇斯底里地发作一下。
《天使望故乡》 第六节(4)
这父女俩之间的关系一天比一天亲密。她也是一样的好紧张、好激动,一样地会发火、会骂人。她崇拜他,他开始感觉到。女儿对他的崇拜,以及他对女儿的喜欢,越来越让伊丽莎反感。越是这样,他倒越是要强化这种情绪,特别是他喝醉酒的时候,往往一边破口大骂,愤怒地抱怨妻子;一边故意对女儿大献殷勤,百依百顺。
伊丽莎比以前更觉伤心了。她知道,自己哪怕是稍微动一下都会惹恼他,激发出他内心深藏着的最原始的野性。无奈中,她只有尽量躲开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小女儿扬扬得意地去征服他。
海伦和伊丽莎之间经常爆发尖锐的冲突,互相说话尖刻刺耳,只要与对方在一个屋子里就觉得别扭。二人心照不宣地进行争夺甘特的战争,女儿对伊丽莎的脾气性格也觉得格格不入——看着她撅起嘴来,慢条斯理地说话,语调又四平八稳的,她就气得冒火,尤其不能容忍她那种逆来顺受的慢性子。
这家人吃起来着实了得,尤金已经能认出四季不同的食品了。秋天,他们将还挂着霜的苹果用桶装起来,藏进地窖里。甘特早早下班,从肉摊上买回整猪来自己腌肉。他穿上围裙,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两只细长而又多毛的胳膊。熏好的咸肉在厨房里挂起来,几个大箱子里装满了面粉。漆黑的储藏室里,架子上压得满满当当的,又是李子,桃子,又是金橘,樱桃,还有苹果,梨子。凡是他手触过的地方,无不迸发出浓郁的生活的芳香。春天,他在果树下滋润的黑土地里播下种,现在已是一片茂盛景象。一棵棵的大莴苣,叶子上有皱纹,拔出地面,小脆根上还沾着泥土块。还有圆头圆脑的小红萝卜,沉甸甸的西红柿。熟透的李子掉到地上绽开了嘴,果实丰满的樱桃树上缀满了颗颗红宝石。苹果树被累累的果实压弯了腰。大地就像一个丰满的女人,不知疲倦地为他繁殖了大量的孩子。
春天的早晨,是那么凉爽、清新。春风摇荡,花香醉人。此时尤金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的痛苦,也感到了季节的诱惑。
一大早,他们醒来时屋里就已飘荡着早饭的香味。一家人围坐桌前,面对着一大桌猪脑、炒蛋、火腿、烤饼。另外,炸苹果还在糖汁里嘶嘶作响,蜂蜜、黄油、煎牛排、热咖啡就放在旁边,应有尽有。有的时候,早餐桌上是一叠叠的煎饼,涂满紫红色的糖浆,或夹着香喷喷的小棕色香肠,还有一大碗水灵灵的樱桃、李子、肥嫩的腌肉、火腿等。午饭十分可观:大块的烤牛肉,鲜肥的蚕豆涂上牛油,切成大片、熟得红透了的西红柿,口感又粗又香的菠菜,蒸出来的黄玉米面包,香酥饼,深盘子里放着桃子,掺了桂皮香料的苹果馅饼,卷心菜又嫩又脆。玻璃盆里,盛满了蜜饯果子:有樱桃,有梨,还有桃子,等等。到了晚上,他们一般会吃炸牛排、沾上鸡蛋和黄油炸出来的小玉米饼,加上猪排、鱼和炸子鸡。
离感恩节和圣诞节还有好几个星期,4只火鸡就已买回来给喂肥了,尤金一天都要喂它们几次剥了皮的玉米。杀这几只火鸡时,他觉得这些动物欢快的咕咕声到时候会在他心里回响起来,便怎么也不忍心在旁观看。伊丽莎提前几个礼拜就开始烘制各种糕点,全家人都在关注这节日盛餐。节日的前一两天,从杂货店里抱回了一大盒一大盒副食品,除了常见的好东西外,还有许多新奇的吃食:又甜又粘的冰糖枣,清凉、饱满的无花果,全都挤放在一个个小盒子里面。还有沾了灰的葡萄干,各色干果——杏仁、核桃、肉很多的“黑鬼脚趾头”、胡桃、一袋袋的什锦糖块、一摞摞的佛罗里达橙子、蜜橘。香味扑鼻,勾起人一种怀旧情绪。
一在如此丰盛的饭桌前落座,甘特就开始操起那些钢叉亮刀分配食品,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往每人的盘子里都放进大块的肉。尤金坐在父亲身边的高脚椅上尽情地享用,肚子被塞得鼓绷绷的。可是,甘特非要用粗大的手指按到他肚子上,直到按不动了,才准许他离开桌子。
“这地方还软,”他大叫,向小儿子刚抹干净的盘子里又添上一大块牛肉。一家人之所以承受得起这种轮番轰炸似的喂食法,完全是靠了他们自己生命力还强,也亏了伊丽莎的烹饪技术绝对上乘。
甘特吃起来狼吞虎咽,毫无拘束。他对鱼有强烈的爱好,而且每次吃鱼总要被鱼刺卡住。这已经发生过上百次了。每一次,他都是眼睛突然向上一翻,很恐怖地大吼一声,然后连哼带叫,一声比一声响,然后立刻就有七八只手过来在他背上拼命拍打起来。
“老天保佑!”他最后喘着粗气,说道,“我还以为这回完了呢。”
“我说呀,甘特先生,”伊丽莎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就不看着点吃啊?要不是抢这么快,哪至于把嗓子卡住了。”
孩子们瞪着大眼,这会儿也松了口气,慢慢回到各自位子上去。
甘特有着德国人那种万事求多的特性。他常挂在嘴上的,就是谷仓装得多么满,在宾州老家的时候东西怎么多得吃不完。
他去加利福尼亚旅行的那一路上,发现新奥尔良的水果又多又便宜,大喜过望。一个小贩给他一大串香蕉,只要他25美分,他二话不说就全买了下来。后来几天的路上,他怎么也想不通,要这么些香蕉干吗,发愁该如何处理它们。
《天使望故乡》 第七节(1)
这次加利福尼亚之行是甘特一生中最后一次远游。他是在伊丽莎从圣路易回来的第二年出的门,那年他56岁,骨架里正翻腾着痛苦与死亡的化学作用。他心里明白,自己终于还是被活生生的运动欲望和死板板的禁锢这一个大陷阱给套住了,只是这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一生就在奋斗着,要更多地探求这个世界,而不是企求占有这个世界。这是当初曾在那个少年黑眼珠里燃烧过的*的最后闪现,当年就是那渴望的*将少年带进了这片新奇的土地,走向石塑天使的微笑。
严冬将尽的灰蒙蒙的一天,他漫游万里,回到了这个大山环抱的、光秃秃的监狱。
在和妻子伊丽莎相守的8000多个日日夜夜里,他有多少回从凌晨1点到5点睁大两眼,心里头明明白白地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满打满算,不超过19个夜晚。一次是大女儿莱斯丽出生的那晚;一次是26个月后这个女儿得小儿霍乱死去的那晚;一次是1902年5月,伊丽莎的父亲托马斯·潘兰上校去世;一次是卢克出生;一次是在向西的火车上,去圣路易看葛罗夫;一次是(1893年)在游乐园,那次是一个忠心耿耿的黑佣人塔丢斯·埃文思老爹去世;一次是1897年3月,和伊丽莎在一起,在艾塞克斯上校的尸体旁守灵;1897年的7月底,伊丽莎得了伤寒,瘦得皮包骨头,脸色惨白,都以为她活不过去了,他一连三夜守在旁边;还有一次,1903年4月初,卢克得伤寒差点送命;一次是因为格里利·潘兰的死,这位内弟得了肺结核,死时才26岁,他性情友善,会拉小提琴,最善于说潘兰家人的那种双关语,还会在小额支票上做手脚,为此他蹲过6个星期的牢;还有5个夜晚,那是1905年1月11日到14日,自己害风湿病右半身不能动,躺在床上受苦受罪,诅咒自己、诅咒上帝;一次是在1896年2月,守着邓肯家11岁的女儿珊迪的尸首;一次是1895年9月,被关在市里的牢房里,后悔、羞惭、极度痛苦;1896年6月,北卡罗莱纳州的彼得蒙市,在基利疗养院的一间屋子里;最后一次,就是1906年的3月17日,在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到阿特蒙之间,他结束了七星期加州之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