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啊,上校,少校,给,这个礼拜最新的,刚出来的。上尉,孩子好吧!”
“你好,小伙子!”
“不能再好了,——顺极了!”
那些人多半会涨红了脸哄笑起来,典型的南方人味道:“上帝啊,这小子行,来,小子,把那玩意儿给我一份。我是不要这东西的,不过买了可以多听你吹两句。”
他肚子里有的是脏话粗话,全家数他野劲足,俏皮话也多,开口就大放厥词。放完了,不顾伊丽莎的吵骂,每晚要尿湿一张床单。这也和他张口结舌、尖声大嗓、整日嬉笑的特性一样,是他最后一点区别于他人的个性特征。这就是卢克,独一无二的卢克。尽管他好嗦,有点神经质,仍然很讨人喜欢——他内心感情极为丰富。他喜欢听别人对他的夸奖,但他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去关心别人的。
每回一到星期四,他就把甘特那满是尘土的办公室门前嬉笑打闹的小孩叫到一起,把报纸分到他们手里,向他们交代一番,然后把他们派出去: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天使望故乡》 第十节(6)
“听着,你们想好该怎么说了吗?要知道,你要是光撅着屁股傻待在那儿,没人会朝你多看两眼。想好话了没有?怎么说呀?啊?”他说着,转过身看着一个已经吓坏了的小男孩,“说呀,说说呀,他……他……他妈的,别站、站那儿看着我,咳!”他说着,忽然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看看这张脸,看看!”
甘特离得远远的,和简那德一块观察这场班前会,开心地笑了。
“好啦,克里斯托佛·哥伦布。”卢克继续着,态度和气,“你对他怎么说啊,孩子?”
那孩子小心地清清嗓子:“先生,你要买一张《星期六晚邮报》吗?”
“哎,真是,真是,”卢克挖苦地尖叫起来,旁边的孩子们也都咯咯咯地跟着他笑。“真是不错。就凭这句话让人家喜欢我们的报纸吗?上帝呀,你的脑子哪儿去啦?钻进去啊!动动脑子啊,不要等着人家说不,别问人家要不要报纸,冲上去,给,先生,刚从印刷机上拿下来的,哎呀——上帝啊,”他忽然十分惊讶地朝远处法院上的大钟看了一下,“我们晚了一个小时了,快过来,别站在那儿。拿上报纸。想要多少?小犹太佬。”他手下还雇了几个犹太人,他们对卢克佩服得五体投地,卢克也很喜欢他们的热情大方——既热情,也有点幽默感。
“20份。”
“20份!”他有点生气地喊道,“你得拿……拿……拿50份才行。去……去……去吧,你一个下午就卖光了,上……上帝呀,爸爸。”正好此时甘特进门,卢克指着几个犹太孩子说:“这有点像最后的晚……晚餐吧?就这样吧!”一个小孩正低下头分报,他照人家屁股上拍一巴掌说:“别把它戳到我脸上啦。”他们一起哄笑起来。“冲到人群里去吧,别让他们从你手里溜了。”他就这么一边嘻哈笑着,一边煽起他们的情绪,把他们全派到大街上去了。
尤金现在也被卷进这个为人打工、受人剥削的行列里来了。不知为什么,他恨透了这种活儿。想到这种让人讨厌的骚扰、打劫式的推销、忙半天也只是按报纸原价出售,他内心深处羞愧难当,但却硬着头皮干下去。他活像一头小动物,在路边缠上一个猎物,渴求的情绪全写在脸上,连珠炮般说出一串话。人家看到这么小的孩子也要说出一大套话来推销报纸,也就买下来算了。
有时候,某个大腹便便的法官,有时候某个律师,有时某个银行家,把他带到自己家去,让他为他们的夫人或者家里其他人表演他的一整套推销口才,然后给他25分硬币,打发他走。“怎么样?”他们互相说着。
他把第一批报纸在城里最近的几个地方卖完,然后就到附近的山上,到郊外的树林里绕上一大圈,最后跑到肺病疗养院去,一会儿工夫就把剩余的很轻松地卖掉了,用卢克的话说,像“刚出炉的蛋糕”一样。甭管是医生还是护士,也甭管是胡子拉茬的犹太人,甚至是瘦得皮包骨头、直往杯子里吐脓痰的痨病鬼,他都能把报纸给销出去。买他报纸的还有那些只是偶尔咳嗽一下的漂亮的女士们。她们总是坐在椅子里笑,付钱给他时都要用温暖细软的手来碰一下他的小手。
有一回,在山边的一所疗养院里,两个纽约来的犹太人把他带到其中一人的房间里去,关上门,把他推到床上,其中一人掏出一把弹簧刀,威吓说要给他施行阉割术。这两个年轻人在山上过腻了,对小城的日子也厌倦了,每日的治疗更是没意思。多年后尤金想,他们准是百无聊赖,拿他来弄个恶作剧,看他吓得那个样子寻开心。没承想他反抗剧烈,大出他们所料。他当时吓得尖声大叫,发疯般胡乱踢打,那两个人像猫一样软弱无力,他使劲挣出他们的手掌,从床下滚下来,像只小老虎,怒火万丈,张牙舞爪地手挠脚踢,后来还是一个护士跑来把门打开,放他来到了阳光里。那两个恶鬼,又怕又乏,待在房子里不肯出来了。尤金吓得浑身难受,想起他的小拳头打在了两个病鬼的身上直觉得恶心。 。 想看书来
《天使望故乡》 第十节(7)
不管怎么说,口袋里的硬币还是丁零当啷地一点点多起来了。他两腿跑酸了,身体累坏了,就到水池边将热汗淋漓的小脸埋进冷饮杯子里。也有时候,他偷偷摸摸躲开厌人的大街,溜到图书馆去舒舒服服地享受一番超然无我的体验。结果通常总是被他那盯得紧紧的、异常严厉的哥哥给揪出来,连吵带叫地把他再赶去继续卖他的报纸。
“打起精神来!这可不是快乐世界,去跟他们一块干去。”
尤金这张脸什么也藏不住,像是一个黑水池,任何一点想法和感觉都会在上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尽管他努力掩盖,可他对这份工作的厌恶,干起工作来那丢脸的感觉,仍然十分明显。大家都说他这是图虚荣,害怕做“有点意义的工作”,只知道享受高瞻远瞩的父母为他提供的利益。
他就无可奈何地去找本。有时本正在街上走着,看到他又热又累,脏兮兮的,身上挎着装满书报杂志的旧帆布包,就板起脸来凶他一顿,责怪他弄得这么难看,然后带他去一个饭馆吃点东西——热腾腾的、满满一杯香牛奶,饱满的腰果豆,浓醇的苹果饼。
尤金和本都是心比天高的人。尤金这个年龄,正开始思考所谓社会地位的事儿,或者说他感到了自己还缺少社会地位。而本却是好多年前就有这个感觉了。埋在心底的感觉其实也可能很简单地变成一种渴求,渴求身边有贵妇靓女站在一起。不过目前两个人都还做不到,也不敢承认这一点。尤金甚至说不出来他最怕的就是在社会上没面子,被人瞧不起。他渴望的是结交高朋贵友,而不愿和塔金顿家的什么人,和他家的那几个邋遢女儿来往。但哪怕他稍微有点这样的举动,就会招来一家人的耻笑,说他是图虚荣,摆架子,叫他“范得比尔特先生”,或者称他为“威尔士王子”。
本就不怕这种嘲讽,这些无聊的话对他不起作用。他能看透他们的心理,只对他们假模假样的说教报以冷笑。要不,他就抬头看看天,或是往边上点点头,和他长期静心默思的交谈对象——那个犀利勇敢的黑天使说上一句:“噢,上帝呀!你听听,你听见了吗?”
在他那沉静激愤的眼睛后面,有一种奇怪却十分尖利的目光,令他们心神不安。而且他已经按照他们最推崇的价值标准——经济上的独立——为自己获得了自由的地位。他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也可以对他们的说教嗤之以鼻,根本不嗦。
一天,他站在炉前,浑身尼古丁味,黑着脸盯着尤金。尤金蓬头垢面、衣冠不整,把沉重的报刊袋子甩到背上,正要出门。
“过来,你这个小东西,”他说,“你这手是什么时候洗的?”他目光凶狠地盯住弟弟,突然伸出胳膊像要打他的样子,却落下来用粗壮的巧手帮他把领带系紧。
“看在上帝的分上,妈妈,”他火气冲天地朝伊丽莎叫道,“你就找不到一件干净衣服给他穿吗?像他这样的,至少得每个月换一件啊。”
“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伊丽莎从正做着的针线活上抬起头来,开玩笑地说,“我上个礼拜二才给他换的。”
“你这个小坏蛋,”他吼道,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感伤。“妈妈,老天在上,干吗不让他去剃头店把头给剃了?上帝啊,你要不想花这个钱,我来付嘛。”
她生气地撅撅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尤金不知说什么好,心怀感激地站在那儿看着他。等尤金出去后,本抽了几口闷烟,把香烟味吸进深深的肺里去。伊丽莎这才回过神来,不过仍觉得本刚才的话伤她的心,埋着头干活。
“你想把弟弟养成什么样,妈妈?”沉默了一会,他又压低嗓音说道,“想让他当个小痞子不成?”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觉得成天让他跟一群野孩子满街乱跑好吗?”
“什么话呀,孩子,我简直不懂你在说什么。”她不耐烦地说,“小孩子干点正经活没什么丢脸的,没人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