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裴行昭颔首,心念数转,猜测着他在提醒自己的,到底是哪件事哪个人。
崔阁老怅然一笑,站起身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此一聚,足慰平生。”
“等等。”裴行昭起身,取来一壶书房常备的酒,两个白瓷酒杯,“喝一杯吧?”
崔阁老目露伤感。
“喝一杯。”裴行昭斟满两杯酒,亲手端着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
崔阁老接了。
裴行昭也无法再掩饰心头的伤感,“本为清风朗月,偏被污泥所染。不论如何,一场相逢,是我幸事。”
“女子当如裴行昭。”到了此刻,崔阁老忽然对一切释怀,现出洒脱磊落的笑,“前路山高水远,万万珍重。”
二人碰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崔阁老放下酒杯,从袖中取出两张折叠起来的宣纸,“这是我能为朝廷尽的最后一份力,本想尘埃落定后交予首辅,还是你收着吧。”
裴行昭接到手里,“惟愿不辜负。”
崔阁老笑一笑,转身,潇然而去。
裴行昭折回到书案后落座,望着轻晃的门帘,望着崔阁老坐过的椅子,半晌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上位者总会遇到这种情形,你想除掉的人,偏要在跟前晃;你想留下的人,偏生留不得。
崔阁老第一个故事里的人,是他。
三十来年前的事情了,能记得的人怕已不多。
父亲要站队,要和长公主合力废太子另立储君,又从骨子里看低他,不在乎他的说法。即便位极人臣,是一家之主,又怎么能时时知晓家中情形,知晓父亲在做什么的时候,定已是无可回头。
他还能把自己分出去过不成?分出去就能不认那个爹了么?言官不追着他弹劾几十年便是见了鬼。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作死,作孽。
到最终,不过是他还他儿子那条命——他是这么想的么?
明明是一把治国的利剑,却要背负着他爹带给他的不堪的罪名断送仕途,赔上性命。
来日葬身的几尺黄土,能否承载他一生的抱负,一世的遗憾。
裴行昭的手迟缓地抬起,按了按眉心。
这时,门外传来阿蛮含着喜悦的通禀声:“太后娘娘,韩琳回来了。”
“传。”裴行昭拿过看到一半的折子。
韩琳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韩琳回来复命。”
裴行昭睨她一眼,“十来天之前的差事,今日回来复命,我是该夸你,还是该罚你?”
“……您看着办,心里怎么舒坦怎么来。”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滚过来吧,帮我磨墨。”
“好!”韩琳利落地起身,转到案前。
裴行昭见她一身玄色箭袖粗布衣,打趣道:“跟着芳菲学刺绣,学得化繁为简了?”
韩琳笑道:“哪儿啊,骑马到皇城外,穿别的料子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