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心中淤积一处愁结,总想找人聊聊,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雪竹先生这里有远见卓识,就算我来讨要一副解药吧。”
“吴先生可真会找乐儿,讨要解药讨到书房里来了。”
“当真当真,确是来讨要解药的。”
“吴先生若是不明白自己总是输棋的症结,我倒有解药可给,简而言之就一句话:切莫急功近利。”
吴一弘一愣之下,微微点了点头,像是承认自己总是一败涂地的毛病恰被宗雪竹说中似的,而他正是为讨教克服这个毛病的解药而来,一张凝重的脸逐渐变得舒缓起来。
“雪竹先生一向微言大义,这回可要多费些口舌,务必详加指教才是。”
宗雪竹是一个造诣很深的围棋高手。吴一弘屡屡把朱洛甫杀得一败涂地之后,听朱洛甫说起他深不可测的棋力,就屡屡来到宗家大院,经常与他对弈于竹园旁或书房里。他们都当过翰林院的编修,所以一见如故,但他们的棋力却很难相提并论。通过数十次对弈而无一胜绩的经历,吴一弘终于承认宗雪竹行棋深谋远虑,胸怀全局,是一个绝对具有国手风范的人。可是,吴一弘却始终不肯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宗雪竹。相反,他总抱着不服气的态度说宗雪竹所擅长的弃子战术其实就是战场上的逃跑行为,说的好听一点才称得上善于使用金蝉脱壳之计罢了。宗雪竹深知他的弱点所在,起初并不明言,后来见他愈挫愈勇,其情状既可敬又可怜,这才以片言只语指点迷津。可是,他不领情,依然我行我素。行棋对弈,宗雪竹从不好为人师,为人指点迷津也仅限于片言只语,见他执迷不悟,就任他屡战屡败。
可是现在,他虚心求教的态度不但一反常态,而且突如其来,使宗雪竹既惊讶又迷惑。不过,宗雪竹并不客气,一边哈哈地笑着,一边走向书房的角落。书房的角落摆放着一张罗汉床,罗汉床上摆放着一张紫檀茶几,紫檀茶几上摆放着一个翡翠棋盘。
“空谈无益,”宗雪竹说,“边下边谈。”
他们行至中盘时,院子里响起了宗四和薛三孝说话的声音。薛三孝是宗雪竹的父亲宗静涵的生前好友,平时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到宗家大院问寒问暖,这些日子却每隔几天就光顾一次,说是牵挂已故好友的遗孀,其实却是想和宗雪竹一起感时忧国,只因宗雪竹是他的晚辈,这才找了一个不失辈份的借口。他先和宗老夫人唠了一会儿家常,然后便叫宗四去书房通知宗雪竹,说自己有件事情要顺便和宗雪竹谈一谈。宗四来到书房时,宗雪竹正总结着自己经常使用的弃子战术,以此揭示吴一弘行棋的弊端。
“从足下起始的苦旅,无论是开疆辟土,或是求得正道,必受山重水复之困扰,不得不有所牺牲。放眼天元,看似坦荡如砥,实则荆棘载途,并没有目力可及的正道可言。为求得正道,势必遣兵派将,披荆斩棘,探路而行;探路而行又势必屡屡涉险,或误入歧途,或闯关夺隘,或筑城图存。此乃棋理所在,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惟有依循棋理行棋,方能求得正道。吴先生棋风刚劲,倒是经常可以把洛甫杀得四面楚歌,但那显然与洛甫只知一味死守而不知弃子图变不无关系,并非吴先生依循棋理的胜局。雪竹行棋,一旦误入歧途,便弃子而出,绝不眷顾;若需闯关夺隘或筑城图存,纵是率先入阵的将士全军覆没,也在所不惜。漫漫苦旅,前赴后继,当弃则弃。为求得正道而弃,弃之有理,弃之有义,所弃之子虽死犹荣嘛。吴先生行棋,既患得又患失,往往败局已定,断无卷土重来的机会了。吴先生行棋的偏颇与固执,不知雪竹所言当否?”
宗雪竹始终没有发现,他面对着棋盘侃侃而谈的时候,吴一弘的心思却并不全在棋盘上,一张瘦削的脸时时高高仰起,似有悲壮之情在胸中滚动。可是,当宗四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通知宗雪竹说薛老秀才来了,面对一盘还没有下完的棋,吴一弘却又像是茅塞顿开了,一边微笑着,一边起身告辞。
“来日再和雪竹先生手谈的话,我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送走吴一弘,宗四留在了书房,宗雪竹则来到了客厅。这时,薛三孝已经知道他刚刚送走的客人是吴一弘,眉头一皱,马上把不屑之情流露无遗。
“贤侄跟这个吴翰林交往可要小心。他领来了洋人还信了洋教,白读了圣贤书,徒有翰林的好名声。”
宗雪竹刚坐下来,宗四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朝宗雪竹使了一个眼色。宗雪竹一向善解其意,可这回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宗四有何事相告,于是就悄悄示意宗四,他此时正在应酬薛三孝,有事情等会儿再说。
“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薛三孝继续说,“老朽一时不察,把罗神父的溢美之词信以为真,就送给他一件心爱之物。那可是煤玉,煤中之宝,一落到洋人的手里,那洋人还能不想入非非?显财露宝,引狼入室,老朽也难逃罪责啊!”
从没有人告诉过薛三孝,他馈赠的煤玉雕像是罗西尼神父用来游说伦敦富翁并促使他们成立一家股份有限公司的惟一一件最具说服力的实物证据。他是在罗西尼神父重返雍阳那一天,听罗西尼神父大声说那些铁器都是用来寻找煤炭的机器后,一惊之下,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拂袖而去后,马上陷入自责的泥淖而难以自拔,好像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当他意识到自己虽犯了一个错误却还守土有责时,他又马上出现在罗西尼神父面前,毫不客气地把罗西尼神父骂作撒旦。他就这样,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事情从不留情面,对自己的过错也从不掩饰,每每想起或说起,自责之情立刻溢于言表。
“薛叔根本不必自责。”宗雪竹说,“国门早已洞开,雍阳矿藏为洋人觊觎是早晚的事情,与薛叔的馈赠南辕北辙。刚才听老四说,薛叔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晚生,不知薛叔有何事示下。”
“差点忘了正事。”薛三孝这才说,“近日听说山东拳民纷纷去了直隶,说是去那里保清灭洋了,听来觉得十分奇怪。想必贤侄也已经有所耳闻。”
“也是近日才听说。听说那些拳民大都是目不识丁的粗笨之人,却个个都有刀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