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千辛万苦的飞廉在泰山脚下的一处道观中找到那位跟房氏兄弟直接联络的道人时,他已经被人杀掉了,地上流了一滩的血,而那血已经凝固住了,看样子至少已经死了好半天了。
这一下子线索可是全断掉了!本来飞廉就担心动用江湖力量来找人,很容易打草惊蛇,可是如今皇城司没有多少人手能供自己调遣了,另有几个还被黄瑛带着去东莱岛上迁葬她夫君的尸骨了,王栩依旧不能动弹,飞廉能依靠的就只有明非等人了。
对方明显来头甚大,因此想要查个水落石出,定然比搭救被劫金使还难。可是对方来头越大,这个嫌疑的范围实际上就越小,那么靠猜恐怕也可以猜得出来的,毕竟谁对“海上之盟”有微辞还是不难晓得的——不过从小跟着父亲身历官场的飞廉知道,其实很多时候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的,毕竟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人太多了。
飞廉只好另辟蹊径,他觉得青州路提举市舶司中那位执掌出海贸易官券发放的吏员嫌疑最大,于是暗地里找到了此人,将他劫持到了荒郊野外的一处乱坟岗。
房家叛乱被平定后,青州官场经历了一次大震荡,在张叔夜及朝廷钦差的问责之下,很多官员都遭罢黜。不过那些小吏不同于流官,他们多是本乡本土之人,而且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平素连那些督率他们的流官都要让他们三分,何况流官要在当地立足和施政,都须仰仗这些小吏(由于流官多为科举出身,缺乏实际事务经验,加上流官往往任期很短,造成刀笔出身的吏员日益控制日常行政事务)。张叔夜久经官场历练,晓得换一批小吏还是这个德性,且这些人濡染贪腐习气甚深,实在没几个干净的,若都罢黜了地方事务就要瘫痪,因此只将几个干系最大的罢黜并治罪,其余人等则以罚铜、打板子了事——朝廷和官员是轻贱吏员的,所以不惜进行“打板子”等人格侮辱!
国事沉疴已深,确实难以轻易扫除,这也是张叔夜深感遗憾的。飞廉对此也是余痛在心。
大概上面也有人在保这个小吏,他被问责后只是被罚了铜,在飞廉的逼问之下,那小吏只得告饶道:“卑职承认是吃了房家的好处,可卑职真的不知这房家胆子那么大,居然敢勾结契丹人!卑职只是图财,也曾疑心过房家运送的这些违禁之物,原本以为量小的,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可哪里会想到他们竟敢私通敌国!真的没有什么人指使卑职,何况青州府上上下下,有几个没吃过房家好处的?”
飞廉觉得这人说得多半是真的,可是这些人中也不乏老奸巨猾之徒,为防万一,他故意厉声呵斥道:“今日你交代出幕后主使,我就可以保你一命,若不然,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那小吏见飞廉要来真的,只得随口攀咬了京东东路及青州府的几个官员,可熟稔官场事务的飞廉于此中关系摸得门清,他一听就知道小吏是胡扯的,当即盛怒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于是飞廉就给他硬灌下去一杯毒酒,约摸一刻钟后,那小吏肚腹中烧得厉害,滚地大哭道:“卑职冤枉啊,真的没人指使卑职,卑职冤死了,冤死了!”
那小吏疼得只剩下一口气了,眼看到了这个地步,飞廉不禁开始自责有些急躁和莽撞了,于是赶紧给那小吏服下了一颗底野迦,又看着他慢慢恢复了元气才罢。
临了,飞廉特意叮嘱道:“刚才冒犯了,实在对不住,本使这也是朝廷职责所在,望多包涵!今日之事,万不可声张出去,不然下回咱可就不会留情面了!何况尔等乃是上官之膀臂,如此贪渎误事,也为国法所不容,今后当好自为之!”
经历过这两次挫折,飞廉仍不死心,还想继续追查,这时那个惊人的噩耗传来了——何执中殁了!
失去了最有力的后援,飞廉不免感到伤心难过,可是灰心丧气之余,他也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回汴京之后,一方面可以前往吊唁何相公,以尽礼数;另一方面,也可以利用皇城司的独特地位及庞大的人手来进行一项大规模的比对、排查。
不过在回汴京之前,飞廉先去无棣县看望了一下正在当地养病的王栩,这还是自三月前一别后二人头回相见。王栩一眼就看到了飞廉额角上的那块方形金印,不过好在飞廉伴作“颜生”时头发大变了形状,如今仍未大改回来,所以大致遮盖住了金印,不知底细的人是轻易不敢确认那是一块金印的。
当飞廉见到晓书时,她脸上的尬意还未消退,飞廉紧紧握住王栩的双手感激道:“仲新啊,此次能破房家精锐,也多亏了你,我这野路子到底还得仰仗你这正经西军出来的!”
“是我要感谢你,没有你,我、皇城司,有力也无从使!”王栩一笑道。
当听到王栩要离开皇城司和官场的打算时,飞廉眼前一亮道:“好啊,不在烂泥坑里也是好的,我就受不得这些规矩,既要看人脸色,还要受人管束,呵呵!只是你如今越发出息了,太子爷怎肯放你!”
“是啊,这事倒有些难处,我也正想法子呢!”
飞廉寻思了一下,诡秘地一笑道:“我教你个法子!”
然后飞廉便俯在王栩耳边说了,王栩听罢捧腹大笑。
等飞廉出去了,在一旁偷听二人对话的晓书便进来问是什么法子,王栩不肯说,经晓书再三强之,王栩才小声道:“他说官家如今迷恋道门,让我也说自己要修道,且须男女双修!呵呵!”
“这个飞廉哥如今真是变坏了!”晓书娇嗔道。
回到阔别已近五个月的汴京,风景虽同,可是人物却大为殊异,最显眼的莫过于是路上常会走过的三三两两的道人。问询之下,众人异口同声道:“这些是林仙卿的弟子!”
在祭奠过何执中后,飞廉没有马上回家,而是买了些香火纸钱等物,去了城外一处乱葬岗,然后随便找了一处空旷之处便烧开了香火纸钱,又洒了几杯酒,嘴里还念叨了几句肺腑之词。由于王寀是被朝廷弃市的,加上王氏坟茔不在汴京,所以飞廉只能以这样草草的形式来祭奠这位不幸的故友。
当从张叔夜口中乍闻王寀之死时,飞廉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叹,最后仍不免一哭!先时在丰乐楼二人吃酒闲谈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可如今却天人永隔,怅然回顾,恍如一梦!尤其再与何执中丧礼的那煊赫排场来比较,更让飞廉不免慨叹人世无常!
仅从王寀之死来看,自然是再次印证了飞廉的某些观感与判断,但也令他隐隐觉得——这个林灵素绝非善类,不知将来如何祸国和了局,不过伴君如伴虎,越是掌握权柄,反而越是等同于将自己放置到火上去烤!越是不可一世,也就翻船越快!
到了晚上时,依旧有些情绪低落的飞廉回到了家中,由于白天时已经让人递送来了消息,熊勉此时已经在门口等候了。母亲在见到飞廉脸上的刺印及身上新添的几处伤疤之后,不免搂住儿子大哭了一场,引得飞廉兄嫂也好不伤感!
待听完飞廉对这几个月来的情形简述后,母亲颇为欣慰道:“好,好啊,虽然受了这些委屈,可到底为朝廷立了大功,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为你高兴的!娘就说嘛,我们老三是块好料,是干大事的好料!”
到了一家人为飞廉接风洗尘的筵席上时,母亲又将飞廉的青州之行绘声绘色地给家里人描述了一番,二哥听罢笑对母亲道:“若果真是这样,又是卧底到人家里去,还娶了人家大小姐,又去牛山救了那些神秘人物,这些没有半点吹嘘的话,那老三可真能在皇城司立足了,混个实至名归的指挥使,天子亲卫,这可是一个美差,我这当哥的,以后也要在汴京城里横着走了!”
二嫂对着飞廉笑道:“三叔是时来运转了,更是千里马遇上了那个伯乐,哈哈,咱们熊家可是要过几天好日子了!”
飞廉怀里抱着女儿,谦抑道:“人虽然救出来了,这是要紧的,可幕后主使还没有揪出来,眼下何相公又说没就没了,没了这个大靠山,未必可收全功呢!”
“娘知道你必定是报喜不报忧,只拣了些让娘听着乐呵的,可是多苦多难你自己心里有数,反正你这个犟脾气娘也劝不住,不过娘还是希望你遇事多为家里人考虑考虑,千万别犯傻,别那么轻易拼命!”母亲掏出了手绢,突然大哭起来。
飞廉默默地给女儿夹了夹菜,方抚慰母亲道:“娘,看你说的,儿福大命大,再说也聪明着呢,不然房家兄弟怎么都骂我狡猾呢,呵呵!娘也多往庙里去烧烧香,给儿子祈祈福,定然更得福佑了!”
母亲破涕为笑道:“这还用你说,若是没娘这么些高香,你还不知多伤了几回,困了几回呢!”
晚间快要休息时,飞廉特意赶到母亲的房里,将他和黄瑛的事情跟母亲说了,母亲当即大喜道:“那晚上她来,还带着帷帽,也看不太真切,可言谈举止,都是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我看是你小子走了好运了,虽说她也不是头婚,但配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儿啊,你可要抓抓紧,别让她跑了!哎呀,若是你们真成了,再添个大胖小子,娘可是再无心事了!”
“娘放心,她跑不了,我跟她是过命的情义!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