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茅屋的钥匙交给老骆时,他慌了,因为他完全没有准备。
当时他正在院子里劈木头,听明白了我的意思,马上啊叫起来,像接到一个烧红的铁块一样松开手。我捡起钥匙,再次塞给他。他捧钥匙的手抖着,回头大嚷:“孩子他娘,孩子他娘!”
没有人应声,他就跑回屋里去了。
我因为急着赶路,再加上不愿推来挣去的,就趁这段时间走出了院子。
后面的呼喊我没有听清,我只想早些上路……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做了一件最好的事情,把茅屋送给了一对好人。这座茅屋也许不值多少钱,可它毕竟是我们全家惟一的避难之所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筑屋的老人,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含笑赞同……睡在这座屋子里就会一次次梦见这位老人,奇怪的是我们从未谋面,可是老人的音容笑貌那么清晰。我梦中还看到外祖母牵上我的手,把我交到老人的手里,说:“你快看看吧,这是咱府上的下一代,就这一个男孩……”
我知道,交出了这座茅屋,似乎也就卸下了心头的一块沉重——那是天底下最沉最沉的,压迫我一生一世的……在这座茅屋里,先是那位老人,接着是外祖母、父亲和母亲——他们前前后后都离开了,今天,我也告别了它。我远远地往回瞥一眼,什么都看不见——不,我看见了那棵高高的李子树。它太高太大了。我最后向它投去了深深的、难忘的一瞥……
是的,没有人比老骆一家人更该得到这座茅屋了。在那些最可怕的日子里,老骆作为园艺场里的护园人,曾给予我们一家最珍贵的援助和庇护。特别是剩下母亲一个人的时候,达子嫂就常常守在老人身边。这一家人不仅仅是我们的邻居,而直接就是我们的亲人。
往事如在眼前。十几年一晃而过。而今,骆明身上的奶香味儿似乎还没有消散,他却再也没有了……
老骆擦着眼睛:“也许是天意,真哩。你走后不久,那座茅屋就塌了一角,我想把它修好,可是墙基又裂开了一道缝。雨季快要来了,我怕大雨一冲就……”
达子嫂抹着眼泪:“那时你老骆大哥商量我把它拆掉吧、拆掉吧。我想如果塌下来还不如拆掉呢,就同意了。宁子兄弟,我不知道你以后还要一次次回来,早知道这样,我们千方百计也要把它修好,把屋里的家什留着,等着你回来住啊。这是你们的屋子啊。我们对不起你啊,我们有罪过啊。宁子兄弟,我们有罪过呀,这是遭了报应啊。”
他们的话真让人不忍再听。我不得不强调说:“那个茅屋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都愿意,因为它给了你们,当年把钥匙交了,这座茅屋也就属于你们了。我从没后悔过……我不过是偶尔路过这儿,不过是回来看看……”
老骆望着远处。孩子那件小衣服在他手里攥成了一团。
“老宁兄弟呀,你不知道,我们孩儿懂事了,俺就跟他讲你、讲你们一家哩。俺让他记住谁是咱家的恩人——咱家的恩人咱一辈子也不能忘啊:人家把一座屋都给了咱……”达子嫂还是不离这个话题。
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可不是倾听一对老人自责的时候啊。
“可那是一座屋啊。是你们全家留下来的家产哪,锅碗瓢盆,什么东西我们都收拾来家了。大恩大德啊……”
老骆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老宁兄弟,我们跟孩子真的说过这些。咱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你家。打听一下吧,世上有谁能把自己的家产白白送给邻居?恐怕一个也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往事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
3
那时候他是一个瘦瘦的青年,是园艺场新派来的护园人。他只穿了一条短裤,露着上身。妈妈问:“你多大了?”“十七。”妈妈说:“来,坐下吃饭。”他就坐下来吃饭。
那一天妈妈做了豆角,豆角里还放了一点蘑菇。年轻的老骆好像饿坏了,端起一碗就往嘴里扒。妈妈说:“慢些,慢些吃。”老骆鼻尖上挂了汗珠,很勉强地放慢了吞咽的速度,但最后还是很快吃下了一大碗。吃饭时我端量过,他瘦瘦的胸脯长得与我不一样,上边一点有些前凸。
妈妈说那叫“鸡胸”。
从此我在园子里有了一个伙伴。我跟他玩,爬树,逮鸟。到了夜晚我们就点起一堆火捕蝉。老骆有时很严肃地拤着腰——这才使我想起他是来接管小果园的。他指着自己凸起的胸部告诉我:有这样的胸脯力气才最大。我有点怀疑。后来他憋住一口气,发出“嗯”的一声,凸起的胸部下面一点深深地凹进去。那个凹窝大约有拳头大。他指着那个凹窝说:“来,打一拳。”我不敢。“打一拳。”我照准那个凹窝轻轻捣了一下——我觉得拳头像砸在石头上似的。老骆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