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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小岷而言,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关于那个海岛的美妙传说一直不能忘怀。她一度想搞明白的是:它仅仅是一种“传说”吗?在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她不愿听到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反复询问乡下奶奶:真的有仙岛和小海神吗?
奶奶说:这个故事,还有旱魃和雨神的故事,都在平原上流传了几辈子,从来没人怀疑过它们的真实性,只不过这些年没人讲罢了。
为什么就没人讲了?
奶奶说因为现在的人没有了讲故事的心情。说着长叹一声:现在做个孩子啊,连个像样的故事都听不到了!现在的孩子啊,说不定会遇上什么!老人抚摸着小岷的头发问:“你如果有一天到了远处——人这一辈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流落他乡——到了那一天,你还能像故事中的那个孩子一样,千辛万苦找到回家的路吗?”
唐小岷愣了,说奶奶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啊,我这么大了还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奶奶又叹口气,说故事里的孩子发了疯地逃奔,有多么可怜哪!那不会是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混乱年头,都是先苦了娃儿啊,都有疯跑的娃儿啊。你要不信故事,也该信眼前的事——老奶奶长长叹气说:“就在前些天,前庄里还逃回来一个孩子。苦命的娃儿啊,没声没响六年了,家里人哪还有什么指望。谁也想不到六年里这孩子一直在逃,没命地逃哩;如今他总算找到家了,想想看吧,全家人该是多么欢喜……”
小岷知道奶奶说这些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自己的疯儿子——她怕自己的儿子终有一天会找不到家。她难过得差一点哭出来,却又不敢说。
奶奶抹抹眼睛,讲起了刚刚发生在前庄的那个故事。
那个疯跑的孩子也是一个男孩,叫京子。京子刚刚两三岁,因为家里年景不好,就随爹妈去了关东。老家只剩下了爷爷奶奶,两个老人想孙子啊,可没有办法。京子离家时对爷爷奶奶说:我一到春天就家来!
话是这么说,谁知到了东北头一年,有一天京子跟爸去赶集,在人流里走散了。他只不过在野糖摊子跟前站了一会儿,一转脸爸就没了。他大哭大叫喊爸,却喊来个脸上有疤的男人。他笑模笑样地答应领他去寻爸,谁知抱起他就窜出了人流,一口气窜到了村外。无论京子怎么哭都没用了,脸上有疤的人要把他卖了!那狠心人一连找了三个买主,都嫌出价太少。黑心肠的家伙就当着他的面论价。第四个买主谈成了,是个一辈子没有老婆的皮匠,满脸都是横肉。京子见了他吓得大气不敢出。
头一个月里,尽管京子被绳子拴了,也还是逃了三次。三次都被捉回来,打得皮开肉绽。有一天皮匠说:这么着吧,我估摸你在我手里反正也养不活,干脆给你找下个新主儿吧!
说过这话没几天,皮匠起了个大早,把京子牢牢捆起,又蒙了眼罩,装到了一口有孔的木箱里。一辆吱嘎乱响的破汽车拉着他走了三天,又换了另一辆破车走了几天。不知第几天上他给放出来,一解蒙眼布两眼刺疼。京子喊渴啊渴啊,立刻有人递来一碗水说:我孩儿咱可不敢让你渴着,咱是花了大价钱才把你弄来的哩!
那个皮匠不见了,新主儿是一对夫妇,人和气多了。不过无论他们说什么,京子只是哭,他想爹妈,想爷爷奶奶。他喊着:送我家去!送我家去!夫妇俩说:好娃儿,你是从关外来的哩,你的家到底是哪俺也不知道哩,还是在这儿好好过下吧,俺就是你的父母,咱保准一辈子也不亏待你。
他们真的对京子不错。可京子一门心思只想离去,脑子里转的只是一个字:跑。
可怜这孩子离家时太小了,他哪里知道自己村庄的名字,连现在身处何方都不知道。其实他是被人贩子从关外卖回了关里。
新主儿还算好人,他们不光不虐待他,还总想感化他。京子装着安下心来的模样,不久主人的提防也就松弛了。就这样他终于得了一个机会,一撒丫子跑了。
他这次逃得比上几次容易多了。
他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停下脚才去想下一步该逃向哪里?难的是他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也不知道村庄的名字,更不知道关外爹妈在哪里落脚。这一下可难住了,京子在野地里哭了半天,爬起来就痴痴地往前走。他只是明白:今生到死也要找回自己的家啊。他问哪,找啊,比画着爷爷奶奶和爹妈的模样,还有村庄的模样……路上的人全都听不明白。小京子哭一场又一场,只是不悔。
一个四岁多一点的孩子,赶路、讨要,急一阵慢一阵地窜,野地山川都是家。这是一只失了窝的鸟儿,风里雨里飞啊,歪歪斜斜地飞啊。
就这样,小京子浑身都是泥巴、草叶,遇上大雨天也不避开,就让那倾盆大雨可劲儿冲,冲出个全新的娃娃。他受了多少苦楚,多少折磨,撕烂了多少衣服,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好心的人家给口吃的,给一件破衣服,就这么接济着过完五冬六夏。
六年的时光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谁能想出这娃儿是怎么活下来的?真是天底下的事儿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娃儿硬是从千难万苦中挨过来挺过来,人长高了,长得像半大小子了。他生出了一对大双眼皮儿,头发黑得像锅底。只是风吹日晒,一身的皮儿都黑里渗红,亮亮的分外讨人喜欢。几年里又有三两个孬人想打他的主意,可这回他们遇上的不是原来的娃儿了,这娃儿小小年纪已经跑啊逃啊十次八次有了,还怕什么?他什么坎儿都过来了,脚上的老茧少说也有橘子皮厚。
第六年的一个秋天,天刚刚变凉,熬过苦夏的人恣了,他们没事就凑在一块儿取乐。那时大场院刚收了麦子还没派上别的用场,正好用来做耍场。夜间围上的人才叫多哩,他们吹吹打打,扮粉脸儿唱戏文,直闹上半宿。京子最愿找这样的地方,他在野地里跑窜,只要远远地听见有吹拉弹唱的,就迎着一阵疯跑。这些年别的没练成,两只脚可算有了功夫,在野地里窜,两手一张就像一对翅膀,那简直是飞啊。就仗着这个功夫,他不知逃离了多少危难。只要听到风里传来演奏声,他立刻就能辨出一个准确的方位。他跑那个快啊,一眨眼就赶到了。
他来到一个场院上。人群中央有个老爷爷吹唢呐,直吹得小京子泪流满面。这唢呐声特别能让他流泪。他一闭眼就是唢呐响,因为他打小至今只记住了爷爷的唢呐呜呜啊啊响。他哭了一会儿止住了眼泪——苦命的娃儿啊,越来越觉得这唢呐不是别人吹出来的,正是自己爷爷哩!他立马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往前一阵猛拱,惹得满场人好恼。
小京子喊着爷爷爷爷,一头抢在了唢呐老人的怀里。小京子早不记得爷爷的模样了,只记得唢呐。老爷爷也不认得如今的孙子了,可是孩子扑上去一哭,老爷爷的心就一揪。老人细细问着孩子的来龙去脉,然后把唢呐一扔,大嚎一声说:这不是我那心肝娃儿又是谁哩!
老人哭着,全场人这会儿全明白了,都跟上哭。老人又问孩子从哪个鬼地方逃出?孩子说逃出有六年了,就是从平原上的那个村子里。
众人一听都叫起来——你知怎的?那村子离这儿不多不少正好五里地!也就是说,五里地让这娃儿整整跑了六年!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古怪啊,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稀奇哩!
六年啊,京子的爹妈都哭坏了眼,哭绝了气。
这就是前庄里刚刚发生的一件奇事,它近在眼前:从天上掉下个孩子来……
2
小岷转述的故事让人垂泪。这不是故事,这是平原的真实。一连几天我都要失眠,梦魇把我缠住了。有时半夜仿佛听到廖若呼喊,还听到他砰砰叭叭砸东西的声音。模模糊糊睡去,又听到呼呼飞跑的声音……是京子?是廖若和金娃?都不是……我梦中分明看见是自己在跑,在飞。我变成了一只飞鸟。
一夜都在拼命逃离。我跑得何等焦灼、何等急切;我在亡命般地逃窜。梦中我常常被逼近一道悬崖,或者是顶天立地的阻障——反正我无法通过和穿越,而后面又有什么步步紧逼。总是在万分焦迫之中猛地醒来,坐在那儿大汗淋漓。
剩下的时间再也不能入睡了。这已是无数次重复的一个场景:总是被催逼,总是不顾一切地逃离、飞奔,总是在梦中长上翅膀……
真的,事实上我真的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奔逃……
最可怕最难忘的是那个秋天——那一天我差不多就要飞起来了。
呼呼的风从耳旁掠过,两襟鼓荡,我真的变成了一只大鸟。我泪流满面地飞翔。回头去望我们小小的果园、果园里那座小茅屋的草顶。茅屋北面就是那个小泥屋,老骆、达子嫂端着一个瓷盆往外跑。他们一直呼喊着,那声音是在催促我上路。就是这一天,妈妈绝望中吃了什么东西,正躺在炕上。她不断地呕吐。达子嫂用一根羽毛插到妈妈嗓子里搅弄。妈妈张大嘴巴呕吐。可她只吐出很少的一点东西。“快些,快些……”老骆瞪着眼对我喊。
我撒开腿就跑。跑啊,跑啊,觉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里响遍了噼噼啪啪的电火声。跑啊,跑啊,大雨哗哗落下。我要一口气跑到镇上,一把揪紧那个医生——我的妈妈躺在炕上,快呀……
外祖母病危时我也这样飞跑过。那时妈妈催促我:快去,快去。飞呀飞呀,我变成了一只大鸟。可是我的翅膀太沉了,我飞得这么慢,这么慢,那些小鸟儿都超过了我……原野上的高粱叶划在我的脸上,胳膊上。脸出了血,手也割上了口子。跑啊跑啊,野兔被我惊跑,鸟儿嘎嘎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