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卞贵陡然一惊,这是田瑞的声音,怎会如鬼魅一样,何时接近自己竟然无半分响动?
卞贵急忙回转身,见田瑞立在身后淡定如初,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意冷眼望着院内慌乱的诸人。
“长公子?老奴耳背了,倒是没有听见脚步声。”卞贵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心慌则乱,是耳背没听见,还是总管也手足失措了?”田瑞却有些不客气。
田瑞向与卞总管私交甚笃,昔日在那外室子田端受家主田韶看重栽培之时,田瑞一直被家族中人所鄙薄嘲笑。堂堂嫡子竟然没有勇气担当与那外室子争强斗胜、一较高低,整日里风花雪月,怎叫人看得起?原先抱着试探甄选之意的田韶,见田瑞如此贪图享乐,索性假戏真做,真正开始将田端视为日后接班的后继人选。
卞贵私下里向其透露了家主的真实想法之后,田瑞才恍然大悟,却为时已晚。从此便怀恨隐忍,静候良机,二人之间的交情也始于此。
田氏满门被抄家的那一夜,田瑞在仓皇逃亡之前去后院备马,遇见卞总管时心念一动,就顺带叫上了他。
自逃出生天之后,卞总管虽面上对家主殷勤如初,内心里却是再无往日的敬重与忠诚。为你田家鞍前马后卖命多年,生死关头的紧要时分,你却置我于不顾!若非田瑞临时起意,自己怕是早已随四百余田家上下,化为冰雪下的一具枯骨!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田瑞就被卞贵暗地里当作了新主子。
此时见田瑞面色不虞,卞总管忙微一躬身行礼道:“老奴确实失了方寸,还请勿怪!公子前来……可是家主有别的吩咐?”故意岔开了话题,卞贵双眼还骨碌碌向四周扫视,以此提醒田瑞眼下的当务之急。
田瑞却踏前一步凑近了,阴恻恻得低声窃语:“逃,又能逃向哪里?今夜东面有贵客来访,且稍安勿躁。”
停顿片刻看了卞总管一眼,又若有所指道:“人老了,便胆小了。穷途末路之际,便是狡兔三窟又如何?还不是坐以待毙?!贵伯,阿父心里的秘密,你我还须下番工夫才是……”
卞贵见田瑞如此推心置腹,还破天荒地称呼自己为贵伯,便知此子已是起了别样的心思,这当口抱团取暖,方是危难之际最明智的选择。关于那秘密……老匹夫总不能就此带到坟墓里去吧?
总管卞贵面色一变随即躬身领命。
“灯笼火把都熄了!如此明火执仗,生怕无人知晓不成?!”田瑞回转身时却板着脸,对院内诸人低声吼道,语气竟少有的狠戾。
忙碌的奴仆与死士们皆为之一怔,平日里温文尔雅只顾流连脂粉的长公子,今日怎的突然换了一副面孔?
内宅之中,残烛星点。烛火摇曳不定,映射着墙上一个萎顿枯瘦的身影瑟瑟抖动。
孑然无声地枯坐堂中,家主田韶的面目上满是落寞与悲戚。
此刻佝偻着身子,不复往日矍铄与威仪,日常由贴身侍婢精心梳理的发髻,因多日无人打理,乱蓬蓬的竟是稀疏了不少,鹤发苍颜已变成干瘪的鸡皮老叟。
发稀冠自斜!那顶原本富贵显赫的高山冠,虽还是用华美的镶玉金簪固定着,却无力地歪斜到一侧,更添此时主人的萎靡不振。
面色晦暗且双目浑浊,茫然盯着前方虚空,田韶口中喃喃自语,几不可闻。
“……在此岁末,不孝子孙韶无颜以对,仓皇涕零。族中人等,四百余口,皆为屠戮,立誓雪耻,却心余力绌,祖宗有灵,怨我罪我,皆加于我身……”
细若蚊蚋的哀怨自怜之声,突然被匆匆闯入的脚步声所打断,冒昧闯入的田吉见阿父犹自端坐于案前,恍若失神般自说自话,不禁急道:“阿父,怎还不动身?迟则晚矣!”
田韶缓缓将呆滞的目光转移到次子身上,恍然回魂般自失一笑,倦怠的目光中流露出无比失望的神色,不急不慢道:“迟则晚矣!不知你这孝子,是忧心为父安危呢?还是……”言及此处,却突然止住,摇摇头苦笑不已,显然再无心纠缠什么。在这山穷水尽之时,仅余的寥落骨肉离心离德,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冤孽。
田吉怎听不出阿父吞吐半句的隐含之意,心中不禁暗骂,这紧要关头,老家伙还玩弄那拉一个打一个的把戏!须知你并非权倾天下的至尊,玩弄权术制衡的帝王,你只是一个狼狈奔逃的式微财主而已!宗族幻灭,满门尽失,若非你至今不吐露那惊人财富的秘密,我岂能在此委曲求全,早甩了你这行将就木的老贼远走高飞!
恶毒地腹诽几句,田吉微笑着抬起头来:“阿父,儿只是担忧此去路远天寒,走的迟了,雪大路阻,怕伤了大人的身子骨,这几日眼瞅着就消瘦了几分,儿心中不忍……待来日安顿了,我去寻些奴婢好生照料阿父,何愁……”孝悌至善尚未演完,便被来人所打断。
“阿父,事已办妥,行装已就,此时估摸着贵客也该到了。”田瑞完全置一旁田吉恼怒的神色于不顾。
对于长子一力坚持与东面高句丽加深联络之事,田韶自问并不热衷。然而于此穷途末路之际,也可引为东山再起的助力,至于对方所图为何,无非辽东大好的广袤土地而已!时至今日宗族已灭,便换个主人又能如何?长子田瑞热心于此,便顺遂其意,且行且看吧,若是否极泰来,田氏一门再度复起,说不得这份家业,便要交给这田瑞……
与外间势力联络之事,田吉亦有所耳闻,然而阿父与兄长的话里话外,竟没有丝毫顾及自己心意的姿态,俨然视自己如无物。田吉顿时郁结于胸,默默垂首无言之际,眼中蓦然溢满了屈辱的泪水,将深深的失望与怨恨浸泡其中。
田韶正待开口询问,前院的门扉响起了叩门之声。
“笃、笃、笃”三声,不轻不重,却在这沉寂的夜色里,惊得院内堂前所有人大惊失色!
田瑞在惊疑之际大步冲出厅堂,颔首向满面写满惧意的卞总管示意。
卞贵抖抖嗦嗦行至门前,撤去门闩之时,身后已是锵啷声连续轻响,十数名死士家奴皆缓缓抽刀在手,而田瑞此时紧紧攥着的双拳,手心里也是冰凉湿滑。
木门在迟疑中缓慢开了半扇,却见到一个浑身沾着血污的汉子以手缓缓推开另外半扇,露出一张满脸横肉、眼睛细狭凶狠的粗蛮面孔。
矮壮凶悍的汉子一步踏入门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的味道,傲然逡顾一圈院内紧张的诸人。
“村口外有几个汉军的探子,被俺顺手宰了!”
声音沉闷嘶哑,发音生疏怪异,却是异常冷血。
说完嘴角一咧鄙夷地笑了笑,脸上那条颀长如蜈蚣般的丑陋疤痕,此时扭动起来便如活了一般,令人望之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