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喜煮茶,尤爱饮煮熟后即放入深井中吸收井水阴凉之气的茶。哪个不开眼的府奴如果搞砸了太守煮的好茶,太守就要看那府奴进深井里陪他心爱的茶。府奴多的是,好茶不常有。
太守喜煮茶,尤喜观奴在井中溺亡求生。府奴皆知,天不亡之而太守可亡之。太守常观井中奴而叹曰:昔年吾临深渊而不自知,汝等知井渊而自往之,如之奈何!
年轻府奴小心翼翼地捧着白玉壶放在辛昺边的石桌上,辛昺挥挥手,府奴缓缓退了下去,回到之前站立的树荫下,悄悄松了口气。如此度日不知何时方休。
太守辛昺对他们这些贱命的府奴和对猪羊没什么两样。谬,待宰的猪羊太守时而命人喂之于酒糟,时而命人对之弹琴舞乐。食风雅之猪羊,此乃朱门所好。府奴不如猪羊多矣。府奴看着自己红肿的双手自叹。
生而为奴,命可改乎?年轻府奴祖上世居三吴之地,会稽名望之族,只因父亲丘尪加入长生人,受水仙孙灵秀符诏叛晋国,杀会稽内史王凝之而被诛,族望被灭。府奴乃妾侍所生,族灭之时尚在母孕之中,保得一命。然母为临海郡太守辛昺收入府中编入奴婢,其生而为奴,名字皆无。两年前,其母亡逝,方告知其父族,自该日后他一直在等待机遇,时时愿逆天改命,脱得奴籍。
辛昺躺在藤椅上,饮着野蜜兰花调出的凉茶,深井凉气混着兰花甜蜜从茶水中浸入五脏六腑,透彻心扉之感,忙碌两个时辰,便为此一壶凉茶也。
辛昺一口气饮了三四杯,心头火稍去,见其余府奴和武士皆隐于荫下,唯亲信武士首领李兕仍守护于亭外,虽烈日曝晒,皮肤欲裂,汗珠如瀑,亦不改姿容,真正忠武之士。
辛昺端起白玉杯,脚起身落,杯稳茶平,举茶杯送予李兕,赞道“李君,有古义士之风,当国士待之,请饮此茶解暑。君他日可入北府,吾荐之。望蔡公、辅国将军谢琰若在,必赐酒。”
武士李兕肃然躬身一礼,接过茶一饮而尽,恭声道:“主公,可再赐一杯否。常闻主公淝水大战中追随辅国将军北拒强秦,苻坚惧之。辅国将军率八千勇士北渡淝水前曾帐下赐主公酒三杯,我不如主公,请赐两杯。”
辛昺闻之仰天大笑,豪迈之气迸发,眼角泪光隐隐:“吾一生荣耀乃追随望蔡公北拒强秦,以寡胜多,秦国败亡。哈,符坚惧之的是吾北府大军,是康乐县公、车骑将军谢玄,是望蔡公,吾乃帐下小校不足一提。”
辛昺又取来两杯递与李兕,痛哭流涕曰:“君有万夫不当之勇,当饮三杯。悔不曾于君早识,会稽拒孙灵秀叛军之时望蔡公为张猛狗贼所害,吾恨未能及时救之。君若在,忠诚勇武,时时警惕,望蔡公当无恙。”
李兕一杯倾倒入脚下泥土,一杯仰天饮尽:“我在必杀张猛狗贼。祭辅国将军英灵不朽!”
“辛公谬矣!”园外一人施施然挎刀背弓而入,正是羽山而来的张简之。后园内府奴、武士多避在树荫院墙边,竟无一人来得及拦之,唯李兕拔剑独对之。
辛昺挥手示意李兕莫轻举妄动,双目微眯笑曰:“吾当是何人不请自来,原来是逆贼张猛族弟,孙泰之徒张简之。吾念当年北府同袍之情,未至羽山捕汝,汝却自来投乎。”
张简之拱手肃然道“:感君之情,敬谢之!谢琰与辛公北拒强秦亦有擎天之功。然谢琰不如车骑将军谢玄多矣!车骑将军待兵士如手足、如子,谢琰常虐麾下兵士为戏而不能善待。张猛吾兄与吾本为车骑将军麾下将校,车骑将军仙去,吾族兄归谢琰麾下。虽不如公,但兢兢业业,未曾忘却北府之志。谢琰素来傲慢,朱门腐臭之气缠身,待吾等寒门出身将士如猪羊,功不赏之,过则虐之,鞭死者将校数人。吾兄勇猛之士岂能忍之。辛公朱门之第与谢琰待下人倒是相同。”
“此皆府奴尔,吾待之若善,何以待国士?汝兄为逆贼,因受孙灵秀符诏害望蔡公,叛逆非因望蔡公之故。今汝是非不分,又辱望蔡公,当与汝断北府同袍之情。”辛昺大怒探手取来亭中悬挂宝剑,挥剑斩去衣角。
“且不叙其他。张简之,汝此来为何事?求死乎!”辛昺持剑喝道,李兕亦横剑作恶虎伺食状。
“辛昺,吾此来有两事,一问水仙人孙灵秀可来此寻汝复仇?”张简之无视李兕。
“叛贼卢循本汉名儒卢植之后,范阳卢天下望族,却先随孙灵秀叛国,孙灵秀假死后卢循投靠桓玄得封广州刺史。桓玄作乱他与其姐夫徐道覆趁太尉刘裕北伐燕国时叛国作乱,致太尉与吾晋国光复旧都一事落空。徐道覆又害广武将军何无忌之命。交州刺史杜慧度杀两人全族,痛快之极,吾恨不在交州替杜慧度执刀。孙灵秀寻仇自会去建康寻太尉刘裕及杜慧度,他若来寻旧仇,吾可复演临海郡旧事再败之。”辛昺恨极卢循等人坏晋国北征大计,怒发冲冠。
“天下纷纷,最苦者寒门士民,尔等朱门如何能知。孙灵秀既未寻旧仇,且不与汝论卢循叛事。现须再寻一物,道门仙师杜明师传吾师孙泰之物为汝所得,此物正握于汝手。今日吾须取回道门之物。”张简之看向辛昺手中之剑。
“哈哈,可笑之极。孙灵秀领天师道信徒叛乱,叛军号称长生人,却屡败于吾手,此剑乃望蔡公因吾军功所赐,赐名罗睺。北府军素有规矩,汝当年亦为车骑将军麾下勇将,若想取吾罗睺,先取吾大好头颅再论!”辛昺挺剑向前,仰天长啸。当年司马道子斩孙泰,得宝剑赠予谢琰,谢琰又赠辛昺。
李兕亦大喝:“主公待我如国士,我岂能不以国士报之!狗贼,我来取你狗头!”
“北府之士,剑在人在,剑失人亡。敢不从命,取尔头颅!”张简之大笑,长刀出鞘,脚踏流星,纵身而起,浮空掠过李兕,直取辛昺人头。
“狗贼,竟如此无视与我,郁洲太守之外何人是我对手!”李兕怒,双腿猛蹬,人如离弦箭,烟尘冲天起,直取张简之后背。
张简之暗运气于后背,身近辛昺,长刀击辛昺手中宝剑,借辛昺罗睺剑传来的巨力,侧背撞向李兕。李兕狞笑,长剑刺入张简之后背腋肉之中,剑尖处暗藏寒冰劲气顺势涌入张简之体内。但长剑却仿如刺入一截腐木,不似入人肉,剑声酸涩,难以深入。李兕刹那疑惑。
李兕愣住的顷刻,张简之刀柄倒持,刀若毒龙瞬间从身侧插入李兕腹下。张简之抽出刀身,血光迸发,李兕怒目而亡。张简之这是以命搏命之法。不怕你横,就怕你不要命
正是主公待之如国士,国士从来皆身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