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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1页)

前一日,宋没用被母亲赶逐,在药水弄兜转。隐约记得二姐东家姓封,住在静安寺路,便往东北方向去。风跟巴掌似的,一掌一掌扇击她。她迷了道,索性乱走。往人头多的、路面宽的地方去。靠住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子歇歇脚,或进到路边铺避避风。有店家呵斥她挡了生意,也有任她坐着的。一个小餐馆老板,给了两只包子,她靠它们撑至天黑。

点路灯工人出来了,把扶梯靠在墙边,爬上去,打开灯罩,用自来火点燃煤气灯。灯火冷黄,水门汀路面仿佛冻住了,反出一层蒙蒙冰色。汽车、黄包车、自行车、有轨电车,交错滑过。忽见二姐,擦着自己,走到前头去。宋没用啊呀一声,紧了步子,怎么都赶不上。便睁大眼睛,迎风流着泪,盯死住那个背影。头发剪短了,穿铁灰色棉袄。记不得家里有这样一件衣服。但适才一晃之下,圆白的面孔,细长的眉毛,是二姐的。迟疑间,二姐又超过两个路人。宋没用左脚绊右脚,跌了一跤。及至起身,已不见了人。她慌慌张张追几步,停住,见一间老虎灶,便踅进去问:“二姐呢?”

一屋子吵吵嚷嚷的人,忽地不声响。一人道:“小姑娘脸都青了,冻糊涂了吧。”众人复又议论。有的说今年冷得早,有说小姑娘衣服忒单薄,有的说世道不公,穷人买不起衣服,有的说蒋介石不管穷人死活,只管刷牙剪甲的小事,也有的说,“大事也管的,就是不对路,最近悬赏什么‘匪首’,毛泽东朱德,抓活的十万块,献脑袋八万块。”“你记错了,抓活的八万。”“我怎会记错,回头报纸翻出来给你看。”渐渐说开去。阮玲玉自杀,长江涨大水,汪精卫遇刺,国民党发法币,学生们都上街了,游行、喊口号、发传单,抗议日本鬼子……众人不再理会宋没用。

老板娘见宋没用呆着一张脸,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搬只凳子,按她坐下,斟一碗热水。宋没用喝了水,熏了暖气,身体松动起来。这才感觉刚才跌得不轻,小腿擦破一大块皮,左膝里阵阵刺痛。她没力气动,也不想动,滴溜着两只眼睛,打量四周。

老虎灶十多平方米,门边搭了灶台,趴着三口煮水大锅,两前一后。灶尾耸起“老虎尾巴”烟囱管。辰光已晚,买热水的仍进出不绝。挑木桶的,拎铁壳保温瓶的。掏出几毛钱,拍在灶台上,“老板娘,泡开水啦。”还有邻家商贩,进来兑几枚零钱,递一支烟。

老板娘倚在灶台前。四十来岁,肥厚的眼睑,将眼珠深嵌进去。嘴里叼着“前门”香烟,没有点燃。胸脯被爱国布黑短袄紧勒着,垂到腰上,晃荡不已。

窗边一张长桌,两条凳子。七八个茶客,屁股挨屁股,摩挲着紫砂壶,聊着天。一个秃脑门的烧水工,从他们背后侧身挤过,去给灶膛添木柴。

屋子最里侧,挂了蓝花夹棉布帘。帘后盆汤哗响。一个脸蛋通红的女人出来,把脸蛋同样通红的小孩放到桌上。女人头发滴水,打湿了衣襟。男茶客们睨着眼睛,言语不干净起来。女人嘴唇翻动,一句一句,把话说回去。手里一刻不停,帮孩子穿好衣服,抱到地上。眼角一扫,发现了宋没用,道:“老板娘,哪来的丫头啊,新讨儿媳妇了吗?”

茶客哄笑,“仁道呢?仁道在哪里?”“挑水去了。”

女浴客说:“仁道是个男子汉了,见了女人,会眼睛发直。也该替他打算起来。找个结实点的媳妇,生娃顺当,还能给老板娘添把手。”

男茶客说:“这丫头太瘦,不像能生的。”

女浴客啐一口,“人家还小呢,长长就开了。”

老板娘睃一眼宋没用,说:“好了好了,瞎讲什么。我是看小丫头衣服破烂,快冻死了,暂时留她暖一暖身子。”

“老板娘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女浴客掀开布帘,收好毛巾和脏衣服,拉着孩子往外走。烧水工给他们让道,趁机逗弄孩子,“戆小囡,我是你亲爹啊。”

老板娘道:“老姚,别挑事,烧你的水去。”

女浴客前脚出门,老板娘后脚哼道:“白相女人,野鸡一只。我儿子看女人眼睛发直?看谁发直,都不会看她发直。”男人们纷纷应和,“良家妇女哪有这么大方,都是躲在家里洗澡的。”也有人抬杠,“蒋宋美龄不是讲了吗,要造专门给女人用的混堂。听说出来洗澡的女人有奖励的,每人一块粉红色香肥皂。”“吃过洋墨水的女人,最最吓人了,都要骑到男人头上来。”“蒋宋美龄不是骑到老蒋头上,是骑到他身上。”茶叶越泡越淡,茶客们越讲越入味。老姚嘿嘿笑着,提着铜吊,往一只只壶里加水。

宋没用灌了满耳朵荤话,坐不住。想走,舍不得灶内暖和。老板娘为啥听凭自己闲坐着呢,真想留作儿媳妇?呸呸,人家是有家有业的,自己算个什么破烂东西。妈妈讲了,二姐东家只是玩玩的,有地位的男人看不上苏北女人。宋没用羞愧了,站起身,准备走。

灶门开了。夜风顺着门缝,打了个旋。灶上白烟受惊似的,哗然散开。茶客们缩起脖子,往门口看。“仁道回来了。”一个小头小脑的年轻人,提着木桶,在门槛上晃了一径水渍。

老板娘说:“这么长时间,死到哪里去了?”

“是啊,这么久,你娘帮你媳妇都找好了。”

小伙子乜斜宋没用。宋没用慌忙坐下。

“对上眼了,对上眼了,两个都脸红了。”

门又开了,进来个洗澡的。茶客们掉头打招呼,放过了这对年轻人。老板娘将女客洗剩的盆汤倒进小桶。仁道退到屋角,搓搓手,抖抖领子。棉袄从削薄的肩头耷下来。他突然转过脸。宋没用避不及,和他目光相接,不禁羞愤起来。仿佛自己遭受调侃,都是他的错。又怕他以为自己有心。

忽听老板娘说:“仁道,加柴。”仁道诺诺而去。老板娘又回视宋没用。宋没用慌忙站起,“我走了。”“好。”宋没用哈了哈腰,急急去揎房门。迈出一脚,听见有人啊呀一声。不及反应,发现自己趴倒在冰碴儿上。屋里道:“刚才仁道进门泼了水,一歇歇工夫结冰了,把他媳妇滑了个狗啃屎。”轰然大笑。等了等,见宋没用没起来,纷纷过来看个究竟。老板娘双臂一夹,抬她起来,拖到光线里,察看一番,“大概额角撞在门框上了,不严重。”引着宋没用,重新坐回去。

宋没用适才开门,被风一刮,突然清醒。念到寻二姐不得,回去没法交代。母亲发起狠来,又会赶自己走。夜里不冻死才怪。不如跟二姐一样,离了那个家。二姐早说了,谁想一辈子做垃圾瘪三呢。可自己不捡垃圾,还能做什么,会不会饿死?

宋没用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一刻恨自己没良心,一刻嫌自己胆太小。老板娘回灶前,拿一块抹布,在灶面上随意擦动,眼睛盯住宋没用。见她泪汪汪的,表情游移,仿佛想心事,又似摔傻了。她怀疑这个小丫头的来路,又不便即刻赶她走。

过八时,茶客陆续散了,老虎灶冷清下来。老板娘逐次拉灭电灯,只余浴堂一点亮。老姚收拾好茶桌灶膛,也离开了。老板娘命儿子先去洗澡,自己搬过板凳,对宋没用道:“你叫什么,哪里人,住在哪块,干什么的,怎么穿这点衣服出来,晚上干吗不回去,家里还有谁?”

宋没用本就寡言,此刻被一串问题砸闷,脑子里嗡嗡混乱,口舌不停打绊。夹棉布帘后头,水声细小,时时停顿。宋没用留意到了,怀疑仁道在偷听。越发说得颠三倒四。老板娘皱着眉头,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燃前门香烟,打断道:“我听明白了,你不想捡垃圾,想跟你姐一样,出去过体面日子。可你们都走了,爸妈怎么办?我是过来人,晓得撑个家不容易。养儿养女一辈子,老了残了,儿女却翅膀扑棱扑棱,扔下他们飞走了。”她睃着宋没用,吐出一口烟,“人活到这世上啊,不是享福的,是来吃苦的。老天爷给的担子,再重都得挑着。哪天放下了,也就翘辫子了。你还小,以后慢慢体会。”她掐灭剩余半支烟,“今天晚了,外头又冷,你明天早上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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