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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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二楼遇见宋没用。一个邻居阿姨搀她下来。宋没用贴住楼梯扶手，一脚往下，探探梯阶边缘，另一脚才跟下。杨战生迎住她。她眼前似笼着一层毛玻璃，模糊糊的，乍见一个脸面滚圆的中年人，唬了一跳，往旁边让。

“老娘，我是虎头啊！”杨战生的嘴巴几乎咬到她耳朵了。

宋没用的灰眼珠子混沌沌一转，啊呀拽住他的袖管。

“老娘，我赚大钞票啦，买大房子给你住。”

宋没用摸摸他的衣襟，掣掣他的袖管，似要确认他是个真人。杨战生鼻头发热，从夹克里掏出一沓钞票，塞给宋没用。宋没用往后缩。杨战生又塞。她怔怔接下，展开，见都是新钞票，也搞不清面值，慌忙推还给他。邻居阿姨道：“你儿子孝敬你呢。”

“啊？”宋没用大声道，“虎头不学好，非得闯出祸来。”

邻居阿姨对杨战生笑道：“你妈现在脑子糊涂，别跟她计较。”杨战生面色已然挂下来，“她从小对我有成见。”

邻居阿姨道：“瞎讲，亲妈亲儿子的，哪有这种事体。”

宋没用将钞票拍在杨战生肩上，“厂里领导来过了，说你不肯上班，野在外面。快把钱送回去，否则惹出事体来了。”

杨战生手臂一挥，钞票撒在了地上。

邻居阿姨道：“啊呀别这样，年纪大的人，脾气总归有点怪，做小辈的多孝顺着。”

“我不孝顺，谁还孝顺。谁会给老娘砸这么多钱。人民币是橘子皮吗。我杨战生念老娘的好，想她哪天走了，自己就没亲人了。让她享福一天是一天。她啥时候念过我的好。”

邻居阿姨蹲下来捡钱。

宋没用隐约感觉，儿子的嗓门变大了，犹豫一下，道：“虎头，你听我一句，听我一句。”

杨战生吼道：“我不要听。杨沪生最好了，你找杨沪生去。”扭头跑下楼。

邻居阿姨起来扶住宋没用，贴耳道：“莫气，莫气。老板当大了，脾气也变大。你儿子心里是孝顺你的，给你买新房子住。”趁宋没用没注意，将刚捡的一把钞票塞进自己裤兜里。

杨战生跑到底楼，略感懊恼。转念又觉折面子，火气腾腾起来，绕到小林身边，交代好事情，顾自往外走。众人不敢拦。钱秋妹嘀咕：“怎么啦，说变脸就变脸。”卡车司机道：“还搬吗，不会赖掉车钱吧。”小林道：“杨老板交代我了，一切照旧。”众人便重新动起来。

钱秋妹让杨怡进楼去看看。杨怡嘟嘴道：“啥事都让我去。”慢吞吞上了楼，见三五邻居聚在楼梯上。有劝慰宋没用的，有帮忙捡钱的。或道：“宋阿婆，你家宝贝孙女来啦。”纷纷让行。杨怡过来搀扶宋没用，见她一脸的眵泪模糊，便皱皱鼻子，拖着她下楼。

小林候在楼门口，迎上前，用启东话喊“婆哇”。宋没用搞不清她是谁，不敢问，任由她接手扶掖自己。进出看热闹的越发多起来，交口道：“阿婆好福气。”“别忘了老邻居啊，常回来看看。”“你儿子发达了，也让咱们沾沾光吧，每家发个大红包。”

少时，装车完毕。小林将宋没用塞进出租车后排，自己坐到副驾驶座上，拿出口红和小镜子，趁隙抹抹嘴唇。廖文娟说：“让平生跟去添个手。”小林道：“会有人接我们的，杨老板都安排好了。”司机扔了烟蒂，伸脚碾一碾，低头钻进车里，“就你俩？”“就我俩。”车门关上。众人纷纷趴过来，道别的、嘱咐的、讨口彩的。宋没用见车外一张张嘴，都在张合变化，便也趴住车玻璃，大声道：“小四子，文娟，你们来不来啊。”司机长按喇叭，开动起来。

宋没用扭头看后窗。小洋楼外墙上覆满爬山虎，逐年枯敝了，此刻被日光染成藤黄色，窸窣闪着光。树墩、鸡棚、泥地、凹坑、杂草，明一块暗一块。一竿竿新晾的衣裤随风交缠。楼前站立的人们，抻着脖颈，挥着手臂，迅速退远了。宋没用觉得不真实，继而害怕。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忽都不在原来位置。车子颠了颠，猛一拐弯，把她从座椅这头甩向那头。她颤抖了一会，努力坐正回来，手指抓着座椅罩布，一边环视出租车的狭窄空间，一边将身体缩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