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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部分(第2页)

言之凿凿劝说她入宫的那人是他,到头来又与她重修前缘的人亦是他。她的人生,虽说尚且并未被他操控于股掌之中,只是如他一般忽近忽远的徘徊,偶尔靠得极近,偶尔又相隔千万里,却将她每时每刻都置于他的阴影之下——无论是他真切存在的阴影,抑或仅仅是她闲暇时候的臆想之中,每每挥之不去的那个初见时弱冠之龄的年轻男子。

她初入宫时,头回在宫宴上与他对面相见,转头回到宫中,几乎是哭了一宿。

所谓近在咫尺,咫尺相望,笑若盈盈,终不得语——也不过如是了罢。

“小姐!小姐!”

勉为其难转过目光去,她只见珍珑正匆忙提裙奔来,俯身在她面前低声道:“宁王殿下来了。”

如此,她已被汗浸得湿透的衣衫和长发又绵绵密密地湿了一层,冬日的冷风飘飘忽忽若有若无地自她面上拂过,她整个人整颗心都如同坠入冰窖一般,半分也高兴不起来。

还记得初入宫时,每一回与他相见,她面上尽管从不表露出来,可心底里,却始终是极欢喜的。可是这一回,她却只觉着一颗心坠坠地往下沉,往日里将要见到他的欣喜悦乐全没了踪影, 仿佛……还有些隐隐的恐惧。

可是还不等她吩咐不要教他进来,她便已然瞧见忙着阻拦的产婆被人一把挥开。一臂解开鼠灰氅裘一臂向她疾步走来的俊挺男子,她即便此时看不清他的眉目,也晓得他是谁。

熟悉的紫檀香气带着一丝暖意携裹住她周身,她听见那一把温润清醇的男声低下来:“绮儿,我来了。”

尽管清楚地触碰到了感受到了,可她还是觉着像是在做梦一般,他袖口还有未干的露水,许是赶了一夜的路未来得及更衣便过来看她的缘故。可下腹部不断传来的剧痛让她无法多想,只茫然地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望向他,只是她手中抓着的,却不再是被衾,而换做了他的手臂。

方才被赶到一旁去的产婆忙扑过来拉他:“这可是不行的!官人身上带着寒气,贸贸然进了产房,是会将寒气过给夫人的!”

她没有说话,只定定地望住了他。他俯首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绮儿,你且忍着,我便在外头陪着你。”

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夜空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玲珑珍珑一人抱着一只襁褓,喜笑颜开地凑到她眼前来,笑道:“小姐生了一对双胞女儿呢!”

她一眼望过去,一红一紫取其喜庆寓意的两只襁褓之中,一双方才呱呱坠地的女婴犹自哇哇大哭。她心底霎时间一动,仿佛有什么自血脉中涌动着的情愫几乎要自胸中满溢而出。

“小小姐们都很康健,小姐果然是有福气之人呢!可要抱过去给殿下看看?”

她为拼着生产用尽了气血,一时还未能缓过来,面色苍白得可怕,虚弱道:“去请他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他在她榻边坐下时,怀中抱着一双女婴,望着她的目光竟似是有些喜极的不知所措,半晌才道:“绮儿,你看到了么,这是我们的女儿,我与你的血脉。”

那一个瞬间,仿佛有什么曾经断裂破碎的东西又重新被连接拼凑起来,她总算清明起来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襁褓之上,唇角含起微微的笑,道:“元颢,你要记得好好照顾她们。”

他抬眼,无声望住了她:“我此番本已作好了带你远走高飞的打算。”

“可是你能么?执掌礼部,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宁王殿下,若是销声匿迹,你又将家国置于何地?我入宫前,是你同我说,既身为慕家女,便应当将慕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如今我将这句话送还给你,既身为天家皇子,便应当将家国利益放在第一位。即便我能够不顾一切与你远走高飞,然而无论是你作为宁王,还是我作为慕氏之女,都无权擅离职守。”她慢慢将目光移开了去,不再看他。

“你将女儿带走罢。”

元颢最后终于起身来,将一只紫铜雕五瓣梅的手炉交在她手中,沉声道:“绮儿,我从未曾后悔过当初劝你入宫。”

听到这里,她心中乍然凉了半截,然而下一瞬间人却已在他怀中。他的声音自耳畔听来极稳极是肯定:“只是我终有一日,也会带你离开。”

她别过头去,一滴泪终于滑落,陷没在重重锦衾的阴影之中,再寻不出半分踪迹。

掌中握着的手炉上传来的温度,慢慢自指尖掌心传到了心底。

几寸月色清明,自狭窄的铁窗窗格之间缓缓爬向地面厚而干燥的一层茅草之上。她蜷坐在坚硬的榻上,双眼微阖。身上的伤处血迹早已干涸了停止流动,她垂眸望着满地不会发出一丝响动的干草,仿佛在企盼着、希望着那里会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一个人,拯救她于重重囹圄中。

这也是她入宫三年来一直在做的梦。

与元颢相识四年,相知四年,相恋四年,她自认是懂得他的。逢场作戏与言不由衷的表皮之下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早在最初的那一年,她便悄无声息地将它挖掘出来仔细观察了个透彻。知人知面,她总算也能晓得了他的心。可是那里纵横交错的血脉肌肉,也都不过是皮毛罢了,其下掩藏着的东西埋得太深,她怕自己若是深究下去,会伤了他的性命。

于是终于,就此罢手。

不是不在意江山。若是不在意,又何须兢兢业业地为朝政汲营,费尽心血?也并非不在意她。若是从头到尾都只是假装,又何须如此全心入戏,难道只为先骗过自己再骗过旁人?可即便如此,他也终究的骗过了她也骗过了他自己。她作为一个女子的直觉并非是玩笑,他是否真心终究还是看得出来。只是这真心究竟重有几分——她的直觉并不是天平,自然无法权衡。

后来的闲暇时光,便全用在了猜测之上。她也如每一个待字怀春的闺阁女儿一般,想象着终有一日与他的相守,只是终究这一份想象,也不过只存在于她午夜梦回或是西窗剪烛的某个瞬间罢了。到头来占去了她思绪大部分的,还是为他、为慕家、为自己,步步为营的猜心与算计。

她习惯性地紧了一紧手指,却未曾感觉到固有的那份温度,便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掌中空空一片。她这才想起,原来那一只她在独处时总习惯性握在手中的手炉,却还被她留在长春宫中。

心下便有些怅然,像是哪里缺掉了一块,若是没了东西来补上,便处处都觉着不自在似的。

未见两星添柳宿,忍教三叠唱阳关。她将这句倏然间漫上心头的诗句在心中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恍惚间才想起这是在那一夜之后,他将将离去——并不只是离开皇宫离开她,而是离开都城前去游历——之时,她曾说与他的话。便是那一夜之后,她腹中有了他的孩子。这暗结的珠胎将一份原本只是无形之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固化成了血缘上不可斩断的羁绊,如一根比月老的红线更加牢固不可破的铁索,将她与他久无前期地捆束在一起,不可分离。

她在这样仿佛茫然无尽的胡思乱想之中,重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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