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后莞尔一笑道:“天官也不过才知皮毛,王爷不必如此,我也不过是想问王爷是喜欢观天上还是喜欢看地上而已。”
这次我老老实实看着他,听他说。
他看着天空,果然并不寄望我的回答,自顾说道:“你看,天空是那样深邃壮丽神秘,穷尽一生也探索不尽。”
我福至灵来,想起黑格尔地一句话:“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下的事情,那是没有未来的。”先哲地意思是一个民族必须有追求和实践崇高的理想的高贵浪漫情怀,而不能满足了眼前地利益。短视功利,甚至忠诚信奉犬儒主义。
于是我简短道:“先生的意思莫不是立足脚下,心存高远?”
独孤重华看着我目露嘉许道:“王爷大智若愚。”
他复又说道:“从来主强臣弱。风平浪静,主弱臣强。大权旁落,便风波不断。我朝自开国明光女帝以后,士族高门势力雄起,诸侯把持朝廷,皇权无力。现在女帝立明睿皇太女,不过是为了抵抗士族地压制,想重新夺回王权的尊荣,立意虽好,可惜目光短视。凤朝多次和梁国开战,又与齐国时有摩擦,损耗国库钱粮不计其数;内南明疆土名存实亡,几大家族平分秋色,根本不把皇权放在眼里。内忧外患。眼下已经岌岌可危,那里还能堪再来一场战争的损耗。明睿骄傲自信,霸道有余虚心不足。她这几年名为和群臣交好,不过是想拉拢一派打击另一派。她现在和谢家走的最近。谢宁一向与裴茵不和,估计她是准备先拿裴家开刀以充国库。假如一旦得手,她便会得意忘形,直接想剥夺缩小士族封地,必会引得众人大怒。士族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族军队不过是螳臂当车。到时候,女帝一看宗祠不保,立刻便会弃卒保车,放弃明睿。士族们势力均衡,也不可能从诸侯中另拱一位新帝,为了避免分赃不均,天下民心动荡,她们必然会从皇族中另外寻一个听话的傀儡。明华老实,明慧聪明太多,明络不稳,王爷你又贪财,她们必会打着立储应立长地旗帜,要求废明睿立明华。明华为皇太女后,明络必会想办法把她拉下马来,到时候王爷你的机会也来了。王爷一旦登基,先应稳住士族,然后温水慢慢蒸煮肉糜,方可为上上策。如此,方能兴国成就万年霸业。”
下围棋,有些人走一步能看十步,有些人却能观百步。我自认为是那十步者,所以对独孤重华便心存敬畏,越觉得他深不可测。权谋与政治,从来是不分家的。但只有小智慧,一味玩弄权谋的,不是只是政客。真正成功的政治家必须具有大智慧,大胸襟,懂权谋而不过分倚重,她们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不像政客注重权谋而昧于大势,她们会顺应天命顺应世界潮流,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
政客与政治家的区别,好似画匠与艺术家的分别一样,习画成匠容易,自成一大家而难。
那时与慕风行月夜谈天,慕风行也与我推演天下棋局,慕风行把我四个姐姐如此分析道明华性子温,耳根软,见小利而不谋高远,不足虑。明慧倒机警过人,可好谋无断,当断不断,犹疑不定,不能担当大任。明络爱弄机巧,徒有虚名。明睿倒是胆气凛然,而且兵权在握,可霸道难容人言。
慕风行只是从人的性格也推演人地一生,而独孤重华却从凤国全局出发,预示未来。
我诚恳问道:“先生,既然看出凤国弊端,能否谕示一二。”
一个人摸索前行,实在心力憔悴,黑暗中若有一个人在你身边提灯,那是何等的天恩。
我看着独孤重华,眸子晶莹,水里浸着黑水晶,慢慢低沉而有力道:“我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皇女位子上勉强支撑,不时有力穷计拙之感,很多时候不过是硬生生憋着那口气,觉得那口不甘之气一松,便会崩溃,立即会逃离这个位子,去另外一个国度过一个平凡人地日子。但我若真的怯懦逃了,一旦亡国,我的父后,我的六哥,我的一切舍不得的人都会沦为奴隶,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一想到这里,我便心疼心碎,宁肯留下来,一步步去尽力扭转,保护凤国不让它流落他人手。这种感觉好像就是一种为了等待而固执开到冬天的花,忍受冰刀霜剑,历尽千辛万苦,也许根本等不到那个结果,即使最后仍旧不过凋零,但这种努力,还是会让自己心理得到很多安慰。先生,我是不是有些自欺欺人?”
独孤重华转脸看着我,语调轻柔却异常清晰:“王爷,你很勇敢,超出我的意料。你为了保护自己喜爱的人,而去奋斗,本身就值得尊敬。虽千万人吾亦往也!你有这份勇气,很多人所不及。我希望王爷能把这份爱心普及天下,那么也不枉我辅佐于你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先生,答应出山帮助明澈了!我若是不能恩惠天下,先生在我身边,自可镇醒于我。若不可,先生能立我,自也可废我,我毫无怨言。”
独孤重华温和一笑道:“王爷不必妄自菲薄,时穷节乃现,王爷这次在灵城危机时能动恻隐之心救助百姓,他日必定不会对天下寡恩。”他这时抬头看着星星微笑,万千星辉洒落在他脸上,仿佛天外飞仙,暂落人间。他说道:“何况天下万物,人为灵长,王爷喜欢这星星,这星星不能回应于你,可你照样会感到快乐,你若是把爱星星的心用来爱人,王爷便会发现她们的心比星星璀璨万倍。”
好似念念不忘一种东西,可偏偏宛在水中央,一旦得及,恍惚如梦一般不真实。这一刻,只觉得漫天繁星灿烂流丽,又如群花盛开,在我周围纷纷起舞。
通往登天的路,便如高空那条银河,今晚已经出现在我面前。天阙,在我挣扎,朝拜,千呼万唤,方在今晚对我露出了千娇百媚之笑靥。
无论前方有多少荆棘,此后,我便不再孤单,有一个人将能与我并肩而行,在我看不清方向时,干脆指引着我前行。我看着独孤重华心里极是欢喜,这欢喜仿佛是杯满满的醇酒,再往里面倾倒一点点也会承受不住而溢出来。
半个月后,帝京来旨征召我进宫。圣旨说我抗灾有功,父后也思女过甚,特赐回京一叙天伦。接旨后,我泪落长袍,帝京帝京,一别经年,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第二十一章 回帝京(上)
再次看见帝京城门上方“连城”两个字的时候,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我凝视着那撒金大字在骄阳下熠熠生辉,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沧桑与悲凉,似乎隔了个沧海桑田。
我站立的太久,直到我身后的车里发出一阵咳嗽方把我惊醒。我走过去,弯腰道:“先生,又不舒服,莫非旧疾发作了?”独孤重华的身体不适宜北方清冷的气候,寒冷与干燥总是会引起他一阵阵的咳嗽,想起这点让我有些不安与愧疚。
青色车帘被一只修长洁白莲花般手掀开一丝缝隙,那只手美丽到让人惊骇,帘幕后露出独孤那张淡极的脸,他冲我摇摇头,眼里一片了然的悲悯:“王爷,物极必反,深情极处是寡情,你如斯情深,实在伤身伤神。”
帝京多风沙,雾蒙蒙一阵吹过,发丝缭乱,眼睛也有些酸涩睁不开。我忍住不适一笑道:“不过短短几十年,过于凉薄无情不如不来红尘。”
这种话我也只有和独孤说,他才能明白个中滋味,不会笑我做作。我看似淡薄冷静甚至精于世故算计,但我骨子里其实很长情,念旧,别人对我一点点的好,我虽并不肯当面致谢,却都记在心上。别人给我一滴水,我会想着在合适别人需要的时候还上一瓢,即使我并不如此富有,即使这一瓢饮会让我进退两难陷入绝境。这种类似于清苦书生却守着一些固执的狷介一样,明知实现很难,却总是死守一世一世,冬来打击后遇春立刻勃发的野草般不肯根除。
进了城,帝京繁华依旧。从马车里往外看,心里却觉得越来越多的陌生感,有丝不该来趟这浑水的感慨。明明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却让人有种荒草连陌不见旧路地失语。
我应不应该回来?这种情绪在到王府门前的时候。车帘一把被人掀开,乳母张大人把我搂在怀里哽咽道:“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你的父后天天派使者来查看,真真望眼欲穿。”
我的心一下子安宁下来,是的。这里有我最亲的人,这里是我的根。
乳母在红颜天下京城有了店铺后就从安城回到帝师王府帮我掌舵,在内用心呵护这里一草一木,对外则是动用一切关系为我的事业铺路架桥。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整个心神都专注于我身上,时时刻刻等着我回归地一天。无论我在外人眼里多么不肖,孩子却总是自家的好。
我用丝帕拭去她的眼泪安抚道:“乳母,我回来了!”声音低沉吐字清晰,好似庄严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