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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连萨拉,也是一模一样的。

她们赢得举世瞩目。她们输得丢盔弃甲。

而另一个安娜早死在火车铿锵的巨轮下,铁轨冰冷的枕木上。他乘坐列车返回莫斯科,在欧洲的这一头,严冬未去,寒风凛冽。米哈伊尔目视铁轨纵横交错,总疑心某处铆钉还染着陈旧血迹。真是最残酷的柔肠,最逼真的虚构……

及至下车,雪花飘落,他捧在手心橘黄色的小火,也灭了。

吴华亭望着他那座雨中的石库门小楼。

天色黑黝黝的,云压得很低、很低。房子从内脏里蒸腾出暖色的光,将自己的轮廓从黑暗里扒拉出来,拨开细密的雨丝朝主人遥遥打声招呼,又沉没回黑暗深处。从院口到房门,不多的一点路,积攒了盈盈一片水洼。水洼被房子一映照,亮晶晶的,折出不多的一点光。他杵在院门前,突然不大情愿往前走。他的房子伸着手,满心招呼主人回来。他却沉溺在冷雨中,不肯投向丈许之远的温暖与光明。

待他浑身湿嗒嗒的在玄关擦脚,顿觉方才的冲动有多愚蠢幼稚。不论何时何地,他们全活在黑暗中。世世代代的人踩在前人微薄的积蓄上,小心营造这世间适宜生存的假象,城市,乡村,在夜晚纷纷亮起的灯,就是维系假象最有力的依托。可黑暗终究君临宇宙。漫于八荒,盖于四野。纵横千古,莫不如是。

房里房外,有何区别?

要在他家帮佣的赵妈说,区别大着呐。她是前一星期才来的,局势震荡,连带吴华亭家里一两个佣人都换得很勤。赵妈把毛巾收去,揩了地板,连声催他上楼冲澡,还有什么小伙子就是不知当心,裤腿不知在哪里划了一道,她马上缝缝还能用,免得浪费一件上好洋货。他乖乖冲完澡,坐在餐椅里又有些出神——他最近很爱出神。赵妈隔桌坐着,边缝裤脚,边絮叨些家长里短。他听她说着,偶尔应和两声,很平静。

他心知,共引领解放军在长江北岸陈兵百万,不日将扬帆南渡,横扫华东。吴华亭白天才跑去一大会址怀旧,赭红砖,白石墙,昔年在他的地界东躲西藏会都开不完的少年人,居然披戴了今日辉煌。每一缕风霜都助他成长茁壮,每一次刁难都使他更得民心。活脱脱的,一个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典范。

率先和共撕破脸,民这一着昏招足以葬送自己。他的历史使命,眼看着像要结束了。身后如何评断,直书功业得感谢共心怀悲悯,构陷抹黑全赖他落败活该。吴华亭的感想也就止于此处。或许西边那人有更多忧思,将近两个月前他们通电话,听得对方说:

“抗战一了结,他就该卸任的……这人精明得可怕,也糊涂得痛心。罢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字一句,皆是气不顺,心不平。通话到此为止。此后,就再没联系了。

“那家的少奶奶啊……”

赵妈话锋一转,说起她去年服侍过、早拔腿逃去广州的副局长家的风流韵事。少奶奶年方二十一,女子学校没念完就从香港嫁来,不多时,就跟丈夫交际圈里一个油头粉面的银行小开混到一处。哪个银行?汇丰吧。厮混两年,直到举家搬离,副局长都蒙在鼓里。

天黑路滑,世事险恶。人一老,更容易把四处都想得鬼影幢幢。他随口问:“好像也不明显。你怎知他一定戴了绿帽呢?”

赵妈兴头来了。她说有一天小开和三两朋友邀少奶奶看电影,到傍晚开车送回来。少奶奶下车忘了拿风氅,离家门口没几步路了,小开执意要对女士尽礼数,取来替她披上。她刚好在院里收被子,瞅见了那一幕。

“要我说,一个男人碰过了谁的身子,再碰,哪怕就是披件衣服,那眼色完全就不一样啦。”她愣是把一句内容粗鄙的话,用吟诵至理名言的口气念出来。

他沉默得如同这无边黑夜的一颗心,被这句话扰动了。对国共之争无所谓感想的感想,被滞涩的情绪充盈了。他一忽儿想笑,一忽儿想哭。

尽管他早已猜到的事和后果之间,没一毛钱联系。

战事刚画下句点的时候,庙堂江湖,都充溢着浓浓的喜庆。管着各国首都和一线城市的一帮人也忙得热火朝天,在盟国之间飞去飞来地道贺,表面上为感谢过去几年里携手抗敌的情谊,私下里交换些动用不上正式国事访问但也精微得可以的体己话。美苏很给面子,都在给他们道贺后一个月内回访,只不过一前一后仍错开几天。

华盛顿方面没什么异议,米哈伊尔的接待却成一块烫手山芋,有心的人不少,站出来的没一个。总之凡愿去的,难以放行,能放行的,于规格又不合适。王津远(天津)看不下去,主动请缨,即使他最近也逐渐地受到提防,事已至此面子不能不给,任他去了。

米哈伊尔下午抵达天津,随后就被带去接风洗尘的饭桌上,好好饱餐了一顿。俄罗斯人右手坐着津远,左手坐着燕然,一桌人交谈多用英语,间或夹杂几句俄语和汉语短句,都是轻松随便的客套话,过耳就散了。燕然自始而终一派端凝的神气,摆着天衣无缝的大爷派头。酒过三巡打算各回各房的时候,他帮米哈伊尔指路,顺手牵了对方一把。

他只碰到他手肘,吴华亭却察出客人回应时微妙的不自然。

等诸人背影次第消失在屏风后面,他坐回一桌残羹剩饭边,和津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港口贸易的恢复进展。他没少为自己出色的观察力自满过,于钱于命,这都帮过他太多。这一次他虽觉意外,倒也没很往心上去。作为城市的化身,他们在漫长时光中身缠众多枷锁,总得在私人空间补偿一点选择的自由。只要两国关系在可预见的未来不闹到太僵,于两个心智都成熟的人,这是没问题的。

他谈着,慢慢酒劲夹着困意卷来,就起身和津远告辞了。回廊上他碰见燕然一人站在灯下,抱着胳膊,岿然对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一汪夜色。听见脚步声,他转头,微微有点惊讶的样子:“华亭?”

“这么晚了,还不睡。”

“你不也是。”

沉默半晌,华亭听他道:“我看了你们那儿几本在沦陷期间作的小说。”

“噢,哪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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