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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新耶路撒冷(第1页)

1925

“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当海蒂说想给他们的双胞胎宝宝取这两个名字时,奥古斯特大呼:“你怎么能让咱们的孩子们叫这么离谱的名字呢!”

倘若海蒂的母亲还在,她也一定赞成奥古斯特的想法。她会说海蒂起的名字太粗俗了,“又恶俗,又惹眼”,她会这么评价。可她毕竟已经不在了,而海蒂想给他们起一个在佐治亚州没人叫过的名字。于是,她起了这两个充满希望,永远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的名字。

这对双胞胎出生在六月,在海蒂与奥古斯特结婚后的第一个夏天。他们在韦恩大街租了间房子——房子虽不大,但周围的环境还不错,而且用奥古斯特的话说,这只是暂时过渡用的。“等买了属于咱们自己的房子就好了。”海蒂这样说。“嗯,咱们一买到房子就搬走。”奥古斯特也同意。

六月末,知更鸟占满了韦恩大街的树顶和屋顶。住宅区里到处是鸟儿欢唱的声音。每天,双胞胎宝宝在鸟儿的欢唱中入睡,海蒂的心情也欢快无比,成日脸上挂着微笑。每天上午总会下雨,到了下午阳光便出来,把海蒂和奥古斯特的家照得明灿灿的,他们家门前不大的草地里,小草绿得清脆,像是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街道上邻居家的女主人们早早就开始烤面包了,到了中午,她们就会把面包晾在窗台上,每每这时,整个街道上便处处散发着草莓面包的香味。海蒂和她的两个宝宝,他们三人在门廊的阴凉处打盹儿。海蒂想着到了明年的夏天,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就能走了。他们会摇摇晃晃地沿着门廊迈步,像两个可爱的小老头。

海蒂·谢泼德望着她襁褓中的两个宝宝,他们七个月大了。他们坐起来呼吸会好一些,于是她给他们垫了个小枕头,两个孩子立刻安静了。这个晚上过得很不好。肺炎是可以治愈的,虽然并不容易,但总归要比腮腺炎、流感,或胸膜炎要好些,也总比患上虎疫或猩红热要好。海蒂坐在洗手间的地板上,身体靠在坐便器上,双手抱着腿。水蒸气模糊了窗户,它们渐渐凝成水滴,沿着窗棂滑过白色的木框,顺着下面的瓷砖缝隙流下。海蒂已经放了几个小时的热水了。奥古斯特今晚大半宿都要在地下室给热水炉子添煤,他本不想离开海蒂和孩子去上班,可是……干一份活儿就有一份报酬,而且煤储藏室里人手也不够。海蒂向他保证:过了今晚,孩子们就会好起来的。

前天医生来过,他建议用蒸汽疗法,然后开了一小剂吐根树糖浆,并告诫他们不要用农村里落后的土办法,比如用滚烫的芥末膏疗法,不过热敷是可以的。他用一种清透油亮的液体把吐根树糖浆稀释后,交给海蒂,给她示范如何用手指头压住孩子的舌头,好让药水直接流到喉咙里。奥古斯特付给医生三美元,医生一出门他便开始弄起了芥末膏。唉,肺炎。

小区里不知何处有汽笛在哀嚎,声音如此剧烈,想必是在他们家房子前了。海蒂吃力地站起身,将洗手间窗户上的雾气擦出一个圆。街上什么也没有,唯独一排排白色的房子,还有人行道边灰色的雪堆,以及将要冻死的幼树苗,在它们方寸间的冻土里各自挣扎。楼上的窗户里,星星点点亮着灯光——街区里有些男人做着跟奥古斯特一样的工作,有的送牛奶或者送报纸。这里还住着学校的老师,还有许多其他的从业者,海蒂对他们便一无所知了。在整个费城,人们都顶着严寒,一大早起来到地下室添煤烧炉子。在这种艰苦的状态下,人们是比较团结的。

天边渐渐破晓,黎明来了。海蒂睁开双眼,她记起儿时的日出——那些景象总在牵动着她,随着她在费城居住的时间越久,对佐治亚州的记忆与想念便越发急切。少女时期的每个早晨,海蒂都是在清晨的工作号角声中醒来,那时天刚蒙蒙亮,号声响过田地、房屋,还有那群黑色的橡树。海蒂躺在床上看着一双双劳作的手从她的窗前掠过。通常动作迟缓的人们会在第一声号角响起后就会经过她的窗前:孕妇、病弱或残障人士、那些老得走不动的、那些背着娃娃的……号角声像鞭子一样,驱赶着他们前行,它严肃了整条街道,严肃了他们的脸。白色的田野正敞开胸怀等待着,采摘的人们霎时间像蚂蚱一样散布开来。

海蒂的两个宝宝微弱地朝她眨着眼睛,她分别挠挠他们的下巴,再过一会儿她该给他们换芥末膏了。浴缸里放着热水,蒸汽盈满了房间,她又添了一小把桉树叶。在佐治亚州,海蒂家前面的那片树林里就有一棵桉树,不过,这种树扛不住费城的冬天。

三天前,宝宝们的咳嗽加重了。海蒂在身上裹了一件大衣,就跑到彭妮水果店去问老板哪里能找到桉树。老板告诉她在几个街区以外的一栋房子里有。海蒂刚来德国城,在这横七竖八的街道里,不一会儿她就迷路了。当她最后找到那栋房子的时候,身上已冻得发紫了,她花了十五美分才从一个女人手里买来一袋桉树叶。而这,在佐治亚州不需要花一美分她就能够得到。“啊,你年纪还很小啊!”那个卖桉树叶的女人说,“你多大了,丫头?”这么问让海蒂有些不高兴,但她还是答了她十七岁,为了让这女人不要把她当成从南方来的难民,她特意多说了些,她说她结婚了,老公正在上电工的培训课,他们刚刚搬到韦恩大街。“哦,挺不错的,亲爱的。你们家的人都在哪呢?”海蒂迅速眨眨眼睛,使劲吞了口口水,“佐治亚,太太。”

“你在北方这儿没亲人吗?”

“我姐姐在,太太。”她没有告诉这个女人,她母亲在一年前当海蒂怀着身孕的时候便去世了。海蒂的妹妹珍珠,觉得在北方顿时变成了孤儿和外地人,受不了母亲去世的打击,回到了佐治亚。她的姐姐玛丽恩也一同回去了,尽管那时候姐姐说过,等她生下孩子就立刻回来。然而,冬天都要过去了,海蒂不知道姐姐还会不会来。这个女人仔细地端详海蒂。“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你的小可爱吧。”她说。海蒂谢过了她的好意,她是个天真的傻姑娘,她太过骄傲地否认了自己其实需要这个女人来看看孩子。她独自一人回了家,手里紧握着那袋桉树叶。

冬天的空气像火一样包围着她,将她所有的杂念烧得一干二净,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要把她的孩子们治好。她紧紧攥着这个棕色的纸皮袋,手指头冻僵了。她冲向韦恩大街上他们的家,头脑无比清醒。她感到自己能看进宝宝们的身体里,穿过他们的肌肤、血肉,直直地进入他们的胸腔,看见他们那疲倦的肺。

海蒂将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挪得离浴缸更近一些。她新添的桉树叶有点多了——孩子们受不了这薄荷味儿的雾气,紧闭起双眼。朱比莉攥起小拳头,举起胳膊,仿佛是要擦擦流眼泪的眼睛,可是她太虚弱了,她的手臂又落了下来。海蒂跪下来,亲吻她的小拳头。她拿起女儿无力的手臂——轻得竟像小鸟的骨头——用朱比莉自己的手拭去了她的眼泪,倘若她有力气,她一定是想这么做。

“看啊。”海蒂说,“看啊,这都是你自己做的呢。”朱比莉仰头看着她的妈妈,笑了。又一次,海蒂抬起朱比莉的小手,给她擦去了眼里的泪。这孩子还以为是在玩躲猫猫呢,她微弱地笑起来,笑声柔软,又夹杂着痰,但好歹她是笑了。海蒂也笑起来,因为她的女儿如此勇敢,如此温厚——虽然病情已经很重,但她依旧如罂粟花一样阳光。她的一边脸颊上有个小酒窝,哥哥费拉德尔菲亚有两个。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朱比莉的头发和奥古斯特的一样黑,而费拉德尔菲亚的则像海蒂的,像牛奶般无色,又夹杂着沙土一样的棕黄。

费拉德尔菲亚的呼吸很吃力,海蒂把他从摇篮里抱出来,让他坐在浴缸边上,这里的蒸汽最浓。他柔软地偎依在她的怀里,宛如一袋面粉。他的脑袋耷拉在脖子上,两只胳膊垂在两边。海蒂轻轻地摇醒他。自从前天晚上以后他便没再吃过东西了——那天晚上两个孩子都咳嗽得十分严重,他们把海蒂强喂下去的蔬菜肉汤都咳了出来。她用手指把儿子的眼皮拉开,他的眼球在眼眶里打转。海蒂不知道他这是昏厥了还是睡着了。假如他昏厥了,他可能就……他可能就……

她又掰了掰他的眼皮,这一次他睁眼了——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他努了一下嘴,就像她平时喂他豌豆泥,或是闻见他不爱闻的东西时那样。就是这么个爱大惊小怪的孩子。

这亮堂堂的浴室让人不知所措:雪白的浴缸,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瓷砖。费拉德尔菲亚又咳了,很长的一段呼气,令他小小的身体都在颤抖。海蒂从暖气片上取下一盒芥末膏,大把大把地涂在他的胸膛上。他身上的肋骨就像细枝一样在她的指尖游离,仿佛轻轻一碰,它们就会折断,纷纷掉入这胸腔之中。他曾经是那么健康,他们两个都是,当他们还没生病的时候。费拉德尔菲亚抬起头,又立刻低下去,他没有力气了。他的下巴扑通一声撞到海蒂的肩上,正如他学习抬头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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