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佑靖从思绪中脱出,捺下翻涌的心潮,淡淡的开口,“韩大人为了还子裴家,用心良苦,大恩厚重难言,令我愧煞。”
陆九郎见他终于开口,也不接话,又坐下来,恢复了懒慢的样。
裴佑靖不动声色,目光一掠他身上的火凰刺纹,“韩家的丫头对你情深意重,如今连孩子也生了,你就不想给她一个盛大风光的嫁娶?”
陆九郎目光一闪,片刻后道,“她已经是我的人,还要什么表面风光,我不必倚仗家族,亲手打下凉州,狄银的半库珍藏为聘,任谁也不敢嫌短。”
裴佑靖心底很是自豪,话语波澜不惊,“没根没底的,就算小韩大人认了妹婿,族人未必不会相轻;七丫头掌着赤火军,你依傍韩家,世人会怎么看?等孩子大了,会不会嫌弃父亲?”
陆九郎眉梢微动,冷笑一声,“可巧我才立了大功,助大军入蕃北,亲手斩了吐蕃王弟的首级,四军无不咸服,你说世人怎么看?”
裴佑靖依然沉得住气,不疾不徐,“那不过是一战,用的还是人家的兵,自己手中有什么?裴家族人逾千,内争激烈,伯舅与堂兄弟没一个好相与,但若有能耐收服,他们就是无伦的助力,更不提还有四万锐金军。”
陆九郎面露讥诮,毫不逊弱,“裴家已经不成样了,各怀私心,盟友离心,给一个皇子耍得团团转,能有什么用?当年韩家许婚于我,硬生生给你搅散,如今后继无人,又指望白得个好儿替你撑面,凭什么如你的意!”
裴佑靖益发激赏,淡然一笑,话语字字凿心,“就凭你也需要裴家,你的妻子要助家族稳定河西,你能帮得上?苍狼没有群狼跟从,如何显得出能耐?你就不想给韩家的丫头瞧一瞧,她的夫婿一呼百应,统领万军时的威仪?”
陆九郎不说话了。
裴佑靖双鬓星白,气势端然,平静又从容,无形中消去寂淡,又成了大权在握的裴氏家主,他的嘴角噙着一点笑,望着年轻桀骜的儿子。
父子二人对峙,身形是那样的相似。
院里的余人退去,屋里清净下来。
韩明铮心头紊乱,浑身疲惫,给产婆服侍着收拾完毕,想起一物来,吩咐侍女从妆奁翻出,拿在手里看了半晌。
韩夫人盯着仆妇洗净婴儿,等奶娘喂完,亲手抱过来,见女儿对着一枚翡翠扳指出神,认出来一叹,“当年多少人猜疑,你阿爹半点不透,哪知是这般来历。”
裴家的聘礼早退了,唯有这枚板指不好处置,留在了匣底,韩明铮凝视着青碧的莹光,默然无言。
韩夫人停了半晌,“裴家今日举刀相迫,可见有多想取代韩家,他知道了出身,会不会——”
韩明铮知她所忧,截道,“阿娘放心,他不会。”
韩夫人欲言又止,哪个男人肯居人下,陆九郎先头倚仗韩家,自然对女儿万分珍惜,一旦有了强大的父族,未必不会生出其他心思。
韩明铮接过襁褓,这孩子害她疼得死去活来,这会倒是睡得乖巧,眼线狭长,鼻子精致,宛然一个小九郎,瞧得心头格外柔软,淡道,“他为了我多番奔走,宁肯自戕,情深何必见疑。就算裴家是父族,他也不会轻易受哄弄的。”
韩夫人暂搁了担忧,陪着逗了一会孩子,韩明铮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韩夫人也不扰,轻柔的抱开婴儿,带着奶娘去了别屋。
韩明铮昏沉的睡了一阵,并不大安稳,直到身旁有人倚近,睁眼正是陆九郎。
夫妻俩额头相抵,静默了好一阵,今日何等波折,险死还生,二人都是精疲力尽。
过了半晌,陆九郎抬臂拥住她,像只大狼圈住爱侣,只是怏怏的,似有些不大高兴。
韩明铮瞧出来,轻抚他的耳鬓,“怎么?”
陆九郎受了抚慰,郁郁道,“我没想着回去,就是听个来历,打算狠狠发作一番,看那老狗东西苦苦相求,低声下气,一解多年的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