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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2页)

“自记事起,扶苏便知道,阿母会许多许多东西,精针黹、擅歌咏、谙烹饪,且敏慧过人,那怕是最繁复的籀文,只消看一眼,便能记得分毫不差。”说着,十一岁的孩子几乎是慨叹道“扶苏书房中堆了整整一间屋子,卷帙浩繁的各类简牍,您读完也只用了不到五年,几乎过目成诵……那个时候,扶苏就一直在想,这世上,大概没有阿母学不会的东西罢。”

他语音未落,阿荼自已先失声笑了出来,笑了会儿缓了声息才看着眼前的小少年,轻轻摇头道“阿母却不知,自己有这般厉害。”

“您总是自谦。”小少年语声里透了丝无奈,神色仍是认真。

见他这副郑重其事的神情,阿荼又是摇头失笑……大概在天底下所有孩子的心里,母亲总是这世上最好也最无所不能的那个人罢。

烹饪、针黹、歌咏这些,皆是少女时再熟稔不过的东西。至于其他——她的确自幼便比同龄的孩童记性好些,看过一遍的东西便能记得大概,但也未到过目成诵的地步。

自那一年初初识字起,她的大半空闲便耗在了那一屋子书简上,一字字地试着去断识章句,开从最初的难艰难生涩,到渐渐畅顺,直至熟极而流……那书架上每一卷简册,她都细细翻阅过了数遍,所以字字句句谙熟于心。

那时候,她几乎用了所有的努力去读懂那些开始时几乎天书一般的竹简木牍——她想陪着扶苏开蒙习字,佐着他读书识文,伴着他一日日成长,分享他的所有欢喜或不愉……即便长于深宫,但她仍不希望这个孩子有半分无助或者孤寂。

而在此之外,她内心最深处甚至藏着一个隐秘奢侈的愿望——曾经,她常常看着那个人提笔批阅章奏,沉眼看着那简牍上一个个篆字眉峦紧皱。在最荒诞的梦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若将来有一日,自己也看懂了这些,是不是便能明白他因何而喜,为何而怒?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可以在他气怒郁结时,解语宽慰,熨平他眉心的褶皱。

如今再忆起那些心思,连自己都摇头失笑……正是因为懂得愈多,阅历渐深,才终于明白——此生,他身边永远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她也永远等不到那么一天。

那厢,扶苏见阿母一个儿兀自发怔,虽有几分纳罕,却也未去打扰,只静静在一旁伴她坐着。

日已过午,一轮烈阳偏西,暑气便渐渐褪了,小少年这才觉着身上的禅衣有些单薄——他虽不惧冷,阿母却要担心的。

扶苏悄然揽衣起身,转而去了西边的侧室。

清池院内院的正室为三间,一宇二内,中间是正厅,两边为侧室,东侧是女主人的寝居,西侧原本空置,扶苏尚在襁褓中时,曾在这间屋子住过一段时日,直至今日,这儿还会置一些他的日常衣物。

这里与东边的侧室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室中西边的墙角,是一尊高大的屋形陶匮,匮边叠置着几只细篾编着的精致竹簏。

扶苏打开了竹编的簏盖,将取衣裳时,目光不由得一次便落到了那尊高大的陶匮上。彩陶的衣匮约有九尺来高,屋形的顶,下设两扇门户……这是时下最大的储衣器具。

幼年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以为这衣匮是空置的,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从未见阿母打开过它。

直到七岁那年,小小的孩子,难得顽皮地想同阿母开一回玩笑,便打算偷偷地藏身在这儿让她来寻。待那小小的稚童十二分吃力地掀开了匮门,却错愕地发现——里面是竟整整齐齐叠放好的一摞摞衣物,春日的细缟长衫,夏日的薄纱禅衣,秋日的绣绢绵袍,冬日的狐裘裼衣。统统是缁黑无杂的玄色……一叠叠数去,整整八摞。

七岁的孩子又是讶异又是惊奇,忍不住扯出了件锦面绵袍,一路小跑到了母亲面前。小小的稚童仰起一张懵懂的小脸,神情疑惑:“阿母,这些衣裳,是为扶苏日后长大了准备的么?”

毕竟,除了自己,他从未见旁人穿过阿母做的衣裳——可,阿母为他缝制的衣物,一惯是月白、雪青之类,从不会用玄色的呀。

第12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二)

直到许久许久以后,扶苏仍记得母亲当时的神情。

二十三岁的年轻女子似是一时错愕,怔了怔,方才回了神似的接过了那袍子,而后竟是罕见地默然良久。

半晌,她抬了手,轻轻抚着那衣裳袖边刺绣精致的针角,近乎自语道:“原来,都这么久了……可惜这绣纹,已不是时下尚行的式样了。”

又过了许久,她才平复心绪一般,抬首凝眸,目光落向眼前的稚童,温静柔和,却是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头:“扶苏喜欢这衣裳么?那,待长大些,阿母便做一模一样的与你可好?”

七岁的孩子懵懂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母亲刻意藏起的东西……他只怔怔点头,没有继续去追问自己最初的疑惑。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慢慢晓事,扶苏便再也没有在母亲面前提起过那只陶匮,还有匮中每年都会悄然多上一摞的四季衣物。

如今,十一岁的小少年目光落在那处,心底低低叹息了一声……今年,应当是整整十二摞了罢。

清池院中,仍是数年如一日的安宁清平。在这儿,仿佛连时光都流逝得分外悠缓。出了三伏,夏日的暑气渐渐散尽,待满院芍药花谢,一庭芙蓉争妍时,才算是真正入秋了。

今年的秋天,雨水似乎分外多些。这一日又是细雨霏霏,洇得庑殿顶上的四鹿纹甓瓦更深青了一层。碎珠断线般的雨水顺着篆字瓦头滴落在了檐宇下散水用的石砌小道上,洗润了那一颗颗斑驳相间的青白卵石,鲜莹光洁得可爱。

静立在檐楣下看了会儿雨,阿荼又回到了室中。雨天只能闷在屋子里,于是她索性坐在东窗下,细细挑起了花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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