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
勒卡雷的写作,应该就是起源于透彻理解了,间谍的生活如此不完美,至少不像伊恩,弗莱明笔下的“007”那样完美,那样像个“典型”的间谍。
足智多谋、身怀绝技(自己的武功和别人发明的秘密科技),出生入死过着冒险刺激的日子,有用不完的经费(国家提供的),还有爱不完的美女(有些是敌人提供的)。
勒卡雷最早的两部作品《召唤死者》《优质杀手》虽然出现了干情报工作的史迈利,不过书中史迈利只是个“具备情报背景的聪明侦探”,情报工作本身不是重点,是用来说明、解释史迈利为什么样样聪明、如此厉害而已。
到了第三部小说《柏林谍影》,勤卡雷才真正探人间谋的世界,也才真正建立起他独特的间谍小说家的地位。
《柏林谍影》是一部哀伤的小说。作者用哀伤的笔调写,读者也必然越读越哀伤。那种经验,和“007”小说(尤其是电影)提供的紧张、兴奋、刺激,截然不同。
明明都是间谍,甚至明明都是英国间谍,为什么会差这么多?一个重要的原因:勒卡雷曾经真正接触过问谍工作,待过情报局也待过外交部。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勒卡雷亲眼目睹,直接观察了战后英国最奇怪、最神秘、最轰动的反间谍叛逃案件,那个案件中揭露出来的间谍面貌,对不起,一点都不像詹姆士,邦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勒卡雷曲折坎坷的成长背景,让他对于人活在“伪装”、“欺骗”里的痛苦,以及病态执迷,有了深沉的理解。
勒卡雷不满二十岁就参与英国在东柏林的情报工作,后来又以驻外人员身份待过波昂和汉堡。
我们不必夸张他这方面的经历,他从来不曾是什么重要的情报员,不曾经手破解什么了不起的密码文件,更不曾介人到冷战的间谍大案里。
然而,作为情报系统中的一员,即便低阶、边缘,1951年爆发的案子,必然也冲击了勒卡雷。
1951年3月,英国情报局破解了苏联密码,确认英国内部有人长期且有系统地将从美国方面得到的情报,转手卖给苏联。他们找到的记录,指向的泄密者,竟然是当时英国外交部美国司的司长麦克林(DonaldMacLean)!
麦克林出身贵族世家,父亲当过内阁部长,自己毕业于剑桥,进入政府部门服务,1944年到1948年,麦克林在英国驻美大使馆负责情报工作,后来才调回伦敦。
麦克林是个反间谍,事情还不只如此。从麦克林牵到菲尔比(KimPhilby),英国情报局负责跟美国情报单位联络的重要窗口,原来他也是个苏联间谍。再牵出菲尔比的同事柏吉斯(GuyBurgess)。再牵下去,帮这些人跟苏联驻英情报单位接头的,还有布朗特(AnthonyBlunt),以及克恩科拉斯(JohnCaincross)。
多年以后,针对这桩反问谍案,苏联驻英情报头子莫丁(YunModin)写过一本回忆录,书名叫做《我的五位剑桥好友》。这本书,内容实在不怎么可信,书名却简洁直接打到了要害,点出了这案子的离奇惊骇之处。
这五个人,都是剑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都是英国上流社会的精英。他们不缺地位不缺钱,怎么会去干出卖情报给敌人的事呢?别忘了,发明“铁幕”一词,清楚判别冷战两大阵营意识形态楚河汉界的,不是别人,是英国首相,战时英雄丘吉尔啊!
案子爆出来,麦克林和柏吉斯火速逃往莫斯科,莫丁本来也要安排布朗特离境,而且承诺布朗特种种生活待遇上的好处,但布朗特拒绝了,理由是:再多的苏联官方好处也不可能保证让他去得了卢浮宫,作为一位艺术大家,他宁愿在英国坐牢,也不愿逃到“铁幕”,终身再无进入卢浮宫的机会。这桩英国情报界的超级大弊案大丑闻,英国民众通过新闻知道一点,但不会很多。例如他们不会知道:其实多年以来,麦克林一喝醉酒,就大声嚷嚷跟人家说他是苏联间谍,有一次甚至还因为人家不相信,在酒馆里干起架来。他们也不会知道:这几个人,个个生活郁闷,几乎都有酗酒的严重毛病。
这些,要圈内人才知道,像勒卡雷那样的圈内人。知道细节的圈内人,应该会比一般民众更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会变成这样?!
几十年下来,答案一点点浮现出来。
答案一,这些英国社会精英、贵族世家子弟,之所以进入外交部,之所以接触情报工作,往往是因为他们怀抱着大英帝国的光荣记忆。这些工作,是帝国最前线的工作;这些工作的终点,就算不是伟大帝国的内阁部长,至少也该是某个殖民地的总督吧!
大英帝国的没落,进而瓦解,对他们这群人的打击最深。他们的精英期待幻灭了,也因而他们对于新兴、代英国而兴起的世界大哥一美国,格外反感。
那份反感里夹杂着更深的轻蔑。在他们眼中,美国人,尤其美国情报单位的人,傲慢无知、财大气粗。财大气粗,所以明明无知却还高傲地颐指气使。让他们难以忍受。
第二项答案,这辈英国精英,看待苏联的态度,显然和丘吉尔大大不同。他们比丘吉尔年轻一代,没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经验,却在成长中领受过共产主义革命的旋风。谁年轻时没当过左派,梦想过共产主义许诺要带来的和平正义乌托邦呢?
而且,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曾经孤单地面对袭卷了整个欧洲的希特勒,孤悬海外,艰苦忍受德国空军发动的大空袭。那时候,英国举国上下最大的依赖,就是兄弟之邦美国的大力支持。
然而,罗斯福政府的决心却是:不值得为了英国,让美国卷入欧洲战争。
战争的现实是:得不到奥援的英国苦撑着苦撑着,撑到希特勒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和拿破仑一样的错误——挥军东进,攻击俄罗斯,大军陷在北国冰原上,终于导致全盘失败。德军在俄罗斯境内付出惨痛代价,然而为了抵御德国入侵,苏联也投入了大量物资与人力,光是一场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的围城战,就有说不完的牺牲、痛苦故事。
至少在一部分英国人眼中,苏联比美国更像共患难、同生死的朋友,资本主义控制下的美国,现实,功利,又对英国傲慢摆谱,相比苏联总还闪烁着共产主义普世理想的光芒,为什么英国非选择追随美国不可呢?
从这种内在、同情的角度出发,而有了勒卡雷另外一部间谍名著《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更深层地看,受到这种间谍世界内在斗争冲突洗礼过的勒卡雷,一定会对什么是“忠诚”,什么是“背叛”,有了和一般人很不一样的深层省思与复杂感触。
的确,进入勒卡雷,有而且只有两张入场券,一张叫做“背叛”,另一张叫做“欺骗’。间谍之成为间谍,就在他要隐匿身份,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生命与生活,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间谍的本质就是双重生活,就是用一种生活掩护另一种生活,也就是一种生活背叛另一种生活的过程。
勒卡雷提醒了我们:欺骗就是欺骗,背叛就是背叛,不会因为穿上了间谍的外衣,欺骗、背叛就变成正当、高贵的举动。通俗的类型间谍小说给间谍涂抹上厚厚的爱国、冒险艳妆,让读者只看到欺骗、背叛带来的紧张刺激和救国救民的英雄结局,浑然忘却了作为生活现实,欺骗,背叛带来的种种存在代价。
勒卡雷反其道而行,带着他的读者去透视、去凝视间谍那里“不可承受之轻”。他们漂泊,游移,以虚假伪造应对真实,又利用真实创造更大的虚假。
原来间谍生活那么悲哀。这是许多读《柏林谍影》的读者共同的感受。一个间谍要引诱敌人上钩,假装自己被同侪排挤,被上司冷漠冰冻以至于落魄潦倒、愤世嫉俗,他不能戴上一张忧郁表情的人皮面具就了事,他甚至不能每天朝九晚五装装落魄潦倒的模样,其他时间继续过他的正常生活。他就真的得落魄潦倒,一天二十四小时,而且是从行为到思想都落魄潦倒,要不然怎么瞒得过敌人情报单位的眼睛呢?
原来间谍生活那么悲哀。从这个身份到那个身份,两个身份都不能作为和别人维持正常、亲密关系的基础。有着不同身份,必须随时穿梭于不同生活间,也就意味着必须随时抛弃掉任何真挚、稳固的感情联系。
“007”老是和不同女人上床,看来像是件幸福的事,勒卡雷却冷冷点出这许多男人心中的幻梦,其实是诅咒。间谍不可能爱上谁,和谁厮守过日子,间谍只能流浪在一段段没有前途没有未来的漂浮关系间。
背叛与欺骗,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件沉重的事,都是存在上的巨大包袱。这似乎是勒卡雷间谍小说总也逃不掉的阴沉调子。
勒卡雷对于背叛与欺骗,有比别人敏锐、深入的洞见,对于背叛和欺骗的主题,他有理由格外关心,反复测探。
本名叫大卫·康威尔(DavidComwell)的勒卡雷,五岁大的时候,他的妈妈突然在夜里离家出走,只带了一只白皮箱,从他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直到十六年后,他才找到妈妈,他妈妈改嫁了,而且养大了另外两个小孩。
勒卡雷是个被妈妈背叛、彻底背叛了的小孩。
两种意义上的“彻底”。最不该有背叛问题的母爱,竟然如此不堪信任。另一层意义,这个母亲离开之后,后来没有再来看他一次,再没有对他表达任何关怀。
这种经验,一定很痛。勒卡雷找到妈妈,几年后妈妈过世了,他坚持留着妈妈当年离家惟一带走的那只白皮箱。而且他一直不愿去打开看皮箱里还留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