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挤在最前头的那些流民,纷纷从人堆儿里钻了出来,他们手里多半是拿着一块或大或小的肉。这些人一边往人少的地方走一边往嘴里塞,死命的咀嚼吞咽。而他们手中的肉,又是引来了其他人的眼红,因为争抢一块肉,又是打成一团。
虽然很瘦,但怎么着也有八十来斤重的那汉子,转眼间就给撕成了一具带血的骷髅。但就连这骨头都不会被放过,几个人也是争抢着各自抢走了一块儿大骨头。有的人就生吃,有的人,则是拿了回去,退到路边,和他那个小群体一起,开始捡柴火。看样子,似乎是想着放在锅里煮一锅汤吃。
地上只剩下了一滩血迹。
这生吃活人的一幕,就在官兵们面前上演。这般凄惨的景象,就连这些手上沾过不少人命的士卒看了都是眼皮子一阵乱跳,有些人还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这个战场上的厮杀,完全不一样,纯粹就是人类最丑恶一幕,最凶狠暴戾一面的展示。在这一刻,那些流民,已经不再是人,而是野兽,他们用爪牙,撕扯猎物,生吃活咽,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但谁又能指责他们什么?
他们愿意这样么?若是吃得饱,有粮食吃,有白米饭,甚至是树皮草根吃,他们也不会愿意吃自己的同类!是谁害的他们走到这一步?
这个,没人敢说,但大伙儿心里也都清楚。
刘若宰自然也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这一幕,方才他钻出了车厢,站在车辕上,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当看到吃人的那一幕,他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脸色铁青,然后垂着的双手,就开始忍不住的哆嗦。但他仍然是在那里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看着。
车夫低声劝道:“老爷,外头风大,别着凉了。”他不敢直接劝说,只好这般委婉的说出来,不过就是想让刘若宰别看了。说实话,看了这一幕,晚上都容易做噩梦,更别说,刘若宰岁数大了,本来睡眠就不大好。
刘若宰没说话,只是沉着脸接着看,车夫便不敢再劝了。
他硬是撑着把整个过程看完,然后方才缓缓的坐下去,面无表情的沉着脸回到了车厢中。
车夫在外面,心里一阵忐忑不安,正担心着,他忽然却是听到车厢里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哭声。这车夫的身子立刻僵住了,他呆呆的坐在车辕上,嘴巴张大了,整个人都傻了。目瞪口呆一词用来形容现在的他还真是毫不为过。
老爷竟然在哭?
这车夫是刘若宰的家生子,刘若宰不过是个少年的时候,他便已经认识了。数十年来,他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刘若宰哭过一次!而今日,他竟然在哭!
车夫使劲儿的晃了晃脑袋,似乎要把这个大不敬的想法给甩出去。
“不可能,不可能,我肯定是听错了,老爷又怎么会哭?”车夫低声自语道。
车夫没听错,刘若宰确实是在哭。他以袖掩面,哭的十分悲切,浑身都在抽搐,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其情悲切,毫无作伪。
在这车厢之中,又何须作伪?就算作伪又给谁看?
刘若宰是真的悲从中来,难以自持。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这是明朝末年不少文人士大夫的真实写照,素日里夸夸其谈,对着朝政指手画脚,偏生自己又一点儿本事都没有,也没什么贡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到了甲申天变,天地倾覆的时候,闻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便大哭一场,也随之徇死。
当然,甲申天变,李自成陷落北京,闻听崇祯帝没于煤山的消息之后,北京城中自杀殉死者不下数千,也不都是这种人。也有那等忠心国事,只是实在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之人。
其实能做到这一点的,至少还有让人值得敬佩的一面,直接降了李自成或者是降了清朝的也不在少数。
但刘若宰却不是这三类人中的任何一种。他有雄心壮志,他读圣贤书,以天下为己任,但他却不像是那些读书读死了的腐儒一样迂腐守旧,也不只会夸夸其谈,与人内斗,整日价只想着阴谋构陷。他是真想有一番作为,也是有这个能力的人。他坚持但不守旧,若是把他放在甲申年的北京城,多半不会自杀,而是会留待有用之身——于他而言,这不是逃避死亡的借口,而是心里真就是这么想的,也会这么去做——继续抗争。
他是孟子门徒,虽然该下手的时候杀人如麻,没有丝毫的留情,但他同时也爱民如子,信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正因为这样,所以看到这一幕,他才格外的受震撼,接着,就是格外的难受痛苦。
他长于富庶之家,后来又长在京城,虽然知道外面的百姓很苦,但却是从未如此直接正面,如此**裸的见识过。而今日这一幅景象,却像是要生生砸进他的眼球之中一样。
这可是吃人啊!
生吃活吞!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也停了,刘若宰还是一抽一抽的,情绪尚未稳定下来。这时候,外面车夫的声音传来:“老爷,董大人来了。”
刘若宰怔了怔,而后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清咳两声,道:“请他近前说话。”
“是!”
车夫冲着董策招呼道:“董大人,过来吧,老爷让你近前来。”
“有劳。”董策朝他笑了笑,而后上前,低声道:“大人,属下有个想法。”
刘若宰的声音传出来:“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