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过是伤寒,孩儿这次带了前朝伏翛大巫的徒弟前来,父亲定然会痊愈。”顾连州语气笃定诚恳,连顾翛这样清醒之人,都不免相信了几分。
顾翛令两名医者进来,轮流给镇国公号脉,之后便领着二人出去询问病情。
得到的答案一模一样:镇国公脉息微弱,乍疏乍数,是胃气已败,是死症,已然药石罔效。
顾翛令两人商量着开一副药,只求让镇国公少些痛苦,转身之际,却看见石径上一袭月白广袖宽袍的顾风华垂手而立,神情怔忡,显然是已经听见了顾翛与两名医者的对话。
隐约能看见院子外面有重兵把守,十余名寺人垂首恭立,顾翛原以为来人是顾风雅,却没想到是他。
“陛下。”顾翛屈膝行礼。
顾风华自嘲的轻笑一声,“起来吧,我又何曾拘泥过礼节。”
顾翛站起身来,这才看仔细顾风华,许这是顾风华平生第一回穿真正的素服,不带丝毫花纹,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袍服,雅致也不失庄重。那双一顾一盼均是风流韵致的桃花眼,此时却显得有些呆滞。
减了华丽,减了风流,原来这样的顾风华也一样出色的动人心魄,那浑身的雍容气度,并非是一两件衣物,或者一些浮华能够撑起,他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男子。
顾风华缓缓走上台阶,与顾翛并肩而立,顿了一下,抬手正欲推门,却隐隐听寝房中镇国公嘶哑的声音伴着重重的喘息道,“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的母亲。她是个贤淑的妇人,我悔……悔到恨不能把所有亏欠过的都千倍万倍的补偿给她,这悔意,在她自缢的……那一刻,便已然生出……”
台阶下,传来细碎略带凌乱的脚步声,一袭深紫曲裾的妇人端着一碗汤药,在镇国公的叙说之中顿下脚步,妇人保养的极好,从容貌上不能分辨出她真实的年纪,却是镇国公夫人,当年的政阳公主。
“可我纵然悔恨不曾厚待她,心里却明白,我从来……不曾将真心交付与她,如若不是阿旬,我许是这一生……也不知情爱滋味,然……得到这份温存,我却付出了,莫大的代价……”
断断续续的声音结束,许久才又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你恨我,也是应当。”
屋内再度寂静无声,而屋外,镇国公夫人已经是泪如雨下。
后续之此情共待何人晓(3)
顾风华垂下眼帘,黑羽翎一般的睫毛遮掩中眸中的水光。
镇国公已然八十岁,也算是高龄了,得的也不是什么重病,也是他的寿命该尽于此,顾风华心中并没有十分悲戚,他与镇国公之间的父子关系,也不比顾连州好到哪里去,上面有那样一个优秀的大兄,镇国公常常挂在嘴边,心里又觉得对顾连州亏欠,顾风华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顾风华聪慧,不下于顾连州,生的虽没有顾连州俊美,却也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可在镇国公眼中,他从来不能与顾连州相提并论。
但毕竟,父亲该给的关心疼爱,抑或严厉,镇国公一样也不曾落下,而顾连州从没有得到过,这一点,在顾风华第一次在尚京见到这个冷漠孤独的大兄时,便已然想通了。
顾风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镇国公夫人道,“母亲,进去吧。”
“你先把药端进去。”镇国公夫人将药碗举到顾风华面前,待药碗被接走,她便匆匆朝耳房走去。
顾风华与顾翛一同进入寝房,顾翛看着这一对风姿卓绝的兄弟服侍着镇国公药喝,觉得镇国公此刻心中必定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是,镇国公说的事情,对他震动很大,原来有时候得到一份不该得到的温存,竟需要付出如此之多。
镇国公服了药后便睡下了,到晚间醒的时候,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甚至能够下榻行走。
顾连州便扶着他到院子中看夜景。
夜凉如水,院子里的一片月桂开了花,馥郁的香气萦绕整个院子,在九月中旬的寒夜中化作冷香,院周都挂了灯笼,一株古松下铺了羊毛毡子,镇国公披着雪狼皮制成的大氅跪坐其上,须发花白,与雪狼的皮毛混作一体。
“你怕是不知道,这院子的月桂都是你母亲亲手种下的,她喜爱桂花香,我却不大喜欢,觉得香味太重,熏得人头晕眼花,你啊,随我。”镇国公目光缓缓浏览着院子中的一草一木,回忆便如潮水一般的涌来,他也知道自己恐怕要不行了,所以尽可能多得看看着世间的一切。
“父亲……”顾连州余下的话,全部都哽在喉头。
镇国公拍拍他的手,反过来安慰他道,“为父前半生是在生死中滚打出来的,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所以对生死这事也看的淡了,作为征战沙场的将军,马革裹尸固然光荣,可是,闯出一番名堂,还能活到老的,才算是本事。”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我三个儿子都是人中之龙,便是这一点,为父的腰杆就挺的笔直。”
站在一丛月桂后的顾风华微微一颤,原来,在父亲的眼中,竟从未看不起他。
“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