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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三部曲之三(第1页)

宋先生得龙孙,请满月酒。求方便,席设家对门“美丽园”。

“快点,去迟了,客人来了不好意思的。”宋先生催太太。又指派儿子和女儿行动:“慧玲、慧敏和你哥哥先过去,看到叔叔伯伯帮着招呼招呼。”

宋太太对镜理妆,新烫的头发正看了不如意,听见催,房里哇啦啦骂了出来:“死人啰,你看你个死人急的!高高兴兴的事,你就会催!催!催!”

宋先生受惯她这个声调,数十年如一日,哪里计较过,只对媳妇继续交代:“你带着小孩等下你妈陪你过来,我先过去招呼。”一面匆匆地就走,才两步,又回头,房里去拿东西。宋太太坐妆台前重新匀粉,看见又骂:“个死老头子失了魂魄了。”镜里才摆布停当的一张粉脸,忽忽地起了褶皱,毕竟是五十多岁做祖母的人了。

宋先生一声没吭,五屉柜上拿了眼镜要走,遭宋太太一下喝住:“个死人领子都没翻好。生得一张嘴巴只晓得讲人家,挑个今天日子好……”

宋先生一面往外走,一面整理衣裳。带关房门的时候格外小心,“咔嗒!”弹簧锁还是极其轻脆地爆了一响。

他们家这排房子面大马路。两头斑马线离得远,宋先生站自家门口等过街。深秋的天气,很有一点凉意,天向晚了,路灯将将亮起,远处的天是靛蓝,重重堆栈着银边的暗灰色晚云,路中分道岛上一行矮树微风里轻摇,美丽园的霓虹灯在对街闪烁,招牌周边走动起一圈流丽的小灯泡。

一辆大巴士开近,几个乘车的小学生车里闹到车外,一路冲着窗外呼啸而过。

宋先生看见笑笑,偏着头,像还在观望来车,可是要过可以过去了,他却不动。风轻轻吹起他西装的下摆,小平头上的白发在灯下根根生辉。他瘦而高,稍微一点驼背,新衣服是附近小店的手艺,很不怎么样,所幸宋太太今天让他修了面,与平日胡髭满脸的老长工模样相较,也算新面貌。他是想起那年志伟才六年级,逃学成癖,学校里都快不要了,千托万托,转进西门国校,人家学校也是讲究升学率的,并不收;好话说尽,说好加张椅子在教室后面先附读。送他头天上新学的早上,宋先生劝得只差没有泪下,好不容易在学校里看得他坐定,才放下心踩了他的老破脚踏车回家,一路迎着风正吃力,忽然听见志伟声音喊:“嘿!爸!爸!”抬头看见宝贝儿子在前面公共汽车里跟他挥手,原来他又逃学了。可是终究小孩子心性,路上看见爸爸兴奋得忘了形,竟打起招呼来了。

又一辆空出租车驶近,以为宋先生有意拦车,慢了下来。宋先生给这一提醒,也不就这儿过马路了,赶紧向前面斑马线方向走,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好日子里怎么老是失神。“也是不晓得志伟还能自成人,做了父亲,生龙子请酒。”宋先生给自己找解释,老脸上升起一朵笑容,左脸一个酒窝藏在皱纹里几乎看不见。十字路口正好换灯号,他赶几步,过了马路。

宋家订下一间房,开四桌,父子各有两桌客。宋先生的客是同乡好友,宋志伟的客是同学同事,两个人都被叫老宋,很乱了一阵。开始上菜,宋先生正叫女儿打电话催母嫂,那边就过来了。志伟太太玉娟,原是他厂里会计,在座的年轻一辈都相熟,又去年才吃过喜酒的,一见就哗了起来:“新娘,新妈妈来了!”

玉娟红了脸。一个敞喉咙的同乡太太对宋太太嚷道:“快过来,我们这个最年轻的奶奶!”登时哄堂大笑,宋太太也笑着答应:“还年轻呢,老祖母才是真的。”她说着从玉娟怀里抱过孩子,送过去给阿公阿婆辈相相。孩子才满月,水蓝绣花包袱里露出红扑扑一张脸,身上压着一个小金锁,很乖,不认生,滴滴溜转着眼珠儿。大人们夸奖起来,说长得好,一面塞红包到孩子怀里,宋太太躲闪着:“不要客气。这是干什么!”可是由不得她。慧玲干脆站起来帮着她妈妈收拾。

晚一辈的两桌在玉娟落座的时候就闹开了,一下子的工夫就已到了十分。原来志伟虽名为厂长,厂里拢总十几名干部全是他的老同学,胼手胝足一起吃过苦来的,素无上下之分,这下逮住机会,搅和得可是有劲。

“亲一下,一下就好!”

“小孩子都生出来了,打个kiss怕什么!”

“就是,快点,快点!”

餐厅里的小姐见他们有趣,手上拿着撤下去的盘子在门口犹疑。

“哎,你看人家小姐都等着了,老宋,你别婆婆妈妈的好不好?”

“玉娟亲他一下,做示范!”

宋先生这边的客人只作不见不闻,随他们年轻人自己去闹,只有刚刚哇啦哇啦的太太没有避讳感兴趣,侧身笑看着。而这边席上自有热闹:

“志伟今天这个成就,老宋你真是安慰了,又得孙,敬你一杯。”

“不敢说什么成就,能够自己挣口饭吃,不要人再替他操心就是了。唉!”宋先生老怀又欣慰又感叹,爽快地干了杯。

“来,来。今天好日子,嫂夫人放你的假——是不是啊?大嫂!不行,不行,你那算什么一杯?要叫大嫂过来督察,你才不会赖皮!”一个好热闹的站起来嚷嚷,搬出宋太太做威胁。宋先生惧内在同乡中大大有名,有人听说宋太太为防宋先生走私,不许宋先生穿好衣服,日常不许宋先生刮胡子。先还不相信,等眼见宋先生的狼狈,才知非讹。也有不平的,可是宋先生都受了,外人又有什么说的。就相安,再就习以为常了。

“老宋,你这个龙孙相貌好哦,像志伟。是叫国龙?哦哦。”

“唉,像我们怎么不老哦?我头次看到志伟还是在调景岭,比他儿子现在大不了多少,一看到我就要我抱,抱住了不放手的哎。伯伯还喊不清楚呢,光会说:饿了,饿了。”一个人说起从前。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美丽园的包厢里是高朋满座,乳白雕花的天花板上五蝠呈祥,脚下的梦宁毯花团锦簇,凄凉辛酸都过去了,讲起来一样是下酒的笑谈。

“哈,老宋,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在淡水河边打志伟,后来碰到警察干涉的事情?”又有人翻出陈芝麻烂谷子老账。有不知道又好奇地就问,这人一高兴代答了起来:“那一次真的笑死人了……”给他说起来又是个笑话。

宋先生抿一口酒,也想起了那个冷飕飕的星期天下午:

志伟头天出去上课就没有回来,宋先生找遍了镇上所有的戏院,逃学看白戏原是他惯常的节目。宋先生骑着脚踏车到处跑,家里存不住身,只要他回去问问消息,宋太太就拿把菜刀在客厅里等着要杀他,要自杀,一面哭志伟冻了、饿了。宋先生终于数度地又找回了河边上志伟的学校,一间间教室望,居然给他看见志伟并了八张桌子在里头教室里睡觉,身上盖了家里偷出来的毯子,显见是蓄意出走。他盛怒之下一路把儿子拖到堤防后面,抽出皮带先把手反绑了,捡根木棒就打。

宋先生难得理发,又没修面没睡好,首如飞蓬,眼布红丝,一边打,自己一边涕泗纵横:“我先打死你个逆子,我自己也去死。你妈妈不明理啊,儿哦,我要管教你哦,我打死你个逆子哦——”

大河望不见源头,河边低处看去是水连着天,一片冬日午后的灰沉沉。一个中年男人有子不肖、有妻不贤的悲戚随着河岸上呜呜的风传远去,白头芦苇风中晃动。要白白做了一世的牛马哦,儿子是娘的宝,做爹的在家里打都不能打的哦……

宋志伟被打得一地乱滚,哀告连连:“不敢了呀,下次不敢了呀!救命呀!救命呀!”这时皮带是扯脱了,双手护住头,可是没法儿躲,身上脸上沾的全是泥巴芦絮,真是可怜见的。

河边杂草丛里这样两个人,当然教人起疑,终于招来了一个巡逻的警察:“欸!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打一个小孩!你跟我到局里头去一趟。”

宋先生听见警察说,其实早就打软了手,便无告地把棍子一丢:“你把我带去吧,我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志伟哭乱了头脑,只知道警察要带他爸爸走,哪里会有雠敌心,改口哭道:“爸爸啊,爸爸啊,你不要抓我爸爸啊!”宋先生听见他哭爸爸,悲从中来,哇的一声矮下身去抱住儿子,又疼惜又生气又愧疚,百感交集,父子相拥哭了一场好的。

“……老宋就跟那个警察说:哦,我打自己儿子也犯了法啊?!”那客人学样道。一桌都笑了起来。

正好志伟带着玉娟从另两桌脱围过来敬酒。哇啦哇啦的太太先不饶他:“哦,那边被缠得不能脱身了,拿给我们老太婆老头子们敬酒做幌子好跑掉呀?不诚意,罚三杯!”

“我们刚还听说你逃学挨打的事,今天是青年厂长啰!”

志伟倒大方,酒杯一抬,朗笑道:“挨打算什么,从前坏事还做少啦?叔叔伯伯都是知道的。我今天还像个人,也是要谢谢叔叔伯伯爸爸妈妈。”说完一连气儿三杯下肚。脸上涨得通红,不是个漂亮孩子,可是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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