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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第2页)

乔埃摇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我可没有再去流浪的心思了。当流浪汉挺有意思,只是有一个缺点——没有娘儿们。实在没办法,我是个喜欢跟女人厮混的人。没有了女人,我就活不下去,可是你当了流浪汉,就只好没女人了。好多次我跑过人家房子跟前,里头在开舞会,请客,听到娘儿们的笑声,打窗子里望进去,看见她们穿着白衣裳,脸上笑嘻嘻的——唉!说实话,这些时候真叫人活受罪。我太喜欢跳舞、野餐、月光里散步这一套玩意儿了。俺愿意搞洗衣作,弄副好场面,工装裤兜里搁着丁当作响的大洋钱。我已经看上了一个姑娘,这还是昨儿的事,你可知道,我已经巴不得娶她了。我想着这回事,整天价乐得尽吹口哨。她是个美人儿,眼睛里的神色和蔼可亲,声音再温柔不过。俺愿娶她,你信我的话吧。嗨,你有这许多钱可以乱花,干吗不娶个老婆呢?你准可以挑天下最出色的姑娘。”

马丁笑盈盈地摇摇头,心里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想结婚。这好像是桩叫人吃惊而不可理解的事。

快开船的时候,他从马利波萨号的甲板上望见丽茜·康诺莱躲在码头上一大堆人群的边缘。一个念头来了:带她一起走吧。要做好事可真容易。她会乐不可支的。这想法几乎打动了他,可是一转眼,这想法就变得叫他恐慌了。他想想慌得不行。他那疲乏的心灵大声提出抗议。他呻吟了一声,在船栏边转过身去,喃喃地说:“朋友,你病得太重啦,你病得太重啦。”

他逃进自己的房舱,躲在里面,直到轮船离了码头才出来。在餐厅里吃午饭时,他发现自己坐的是贵宾席,就坐在船长的右边;他不久就发现,自己是船上的名人呢。可是,在所有乘过船的名人当中,没有比他更不称心的了。整个下午,他躺在帆布躺椅上,闭上了眼睛,多半时间断断续续地打盹,晚上很早就上了床。

第二天一过,晕船的都复元了,全体旅客都露面了,可是他跟他们接触得愈多,就愈是讨厌他们。然而他也明知道这样看待他们是不公正的。他勉强暗自承认,他们是善良、和气的人,然而他一边承认,一边心里还在把这词儿加以限定——善良、和气得跟所有的资产阶级一样,凡是资产阶级的褊狭心理和空洞思想,他们全有。他们跟他讲话的时候,叫他厌烦,他们那渺小、浅薄的头脑里是一片空白;而年轻一代那兴高采烈的情绪和过分旺盛的精力又使他震惊。他们从来不肯安分,一刻不停地在甲板上掷绳圈,抛铁环,来回溜达,要不,闹嚷嚷地涌到船栏边去观看水里跃起的海豚和第一批出现的飞鱼。

他老是睡觉。一吃罢早饭,他就带了本杂志坐上帆布躺椅,这本杂志他老是看不完。白纸上的黑字使他厌倦。他想,人们怎么会有这许多事好写,想着想着,就在椅子上睡着了。等到午饭锣把他闹醒,他不禁恼恨,自己不得不醒过来。醒着真叫人不快啊。

有一回,他想摆脱这昏昏欲睡的状态,就打起精神来,走到前面水手舱去跟水手们去打交道。可是,跟他自己住在水手舱里时的情形一比,好像现在的水手也换了一路人了。他在这些脸容呆板、思想鲁钝的畜生般的人和自己之间,找不出共通的地方。他失望了。在社会的上层,谁也不拿他当马丁·伊登本身来欢迎他,可是他又不可能回到那些跟他同阶级的人那儿去,他们过去却是欢迎他的。他可不欢迎他们。他看不惯他们,跟他看不惯那批愚蠢的头等舱旅客和无法无天的年轻人一样。

在他看来,生活正像一道强烈的白光,照得一个病人的疲乏的眼睛直发痛。在有知觉的每一秒钟里,生活像一片刺人、耀眼的光芒,射在他周围,射在他身上。它叫人刺痛。它叫人刺痛得真受不了。马丁这还是生平第一回乘头等舱。他过去乘船漂洋过海,不是待在水手舱里,就是乘三等舱,或者在黑洞洞的煤舱深处搬煤。那些日子里,他从热得叫人窒息的舱底打铁梯上爬上来,时常看到旅客们穿着凉爽的白衣裳,逍遥自在地什么事也不干,头上张着帆布篷,不让日晒风刮,自有唯命是听的侍者来侍候他们,随他们忽发奇想地要什么就给什么,当时他可以为,他们活动、生活的圈子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天堂乐园。啊,他如今自己也在这儿啦,是个船上的名人,占据着最中心的地位,坐在船长的右边,可是偏要枉费心机地走回头路,回进水手舱和汽锅室,去寻找那失去的天堂乐园。他没有找到新的,如今可连那个旧的也找不着啦。

他拚命想活动活动,找些有兴趣的事干干。他上船员餐室去试试,结果走了出来才高兴。他跟一个下了班的舵手谈谈,这舵手是个很伶俐的人,马上用社会主义的宣传来试探他,还把一叠传单和小册子硬塞在他手里。他听那人解释奴隶的道德观念,一边听,一边没精打采地想起自己的尼采哲学。说来说去,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记得尼采说过一句疯狂的话,这疯子在这句话里怀疑真理的存在。可是谁说得准呢?也许尼采是对的。也许的确什么地方也没有真理,连真理里也没有真理——干脆就没有真理这回事呢。可是他的头脑动不动就觉得疲乏,他情愿回到椅子上去打盹了。

尽管他在这轮船上已经很苦恼,又有一个新的苦恼袭上他的心头。轮船到了塔希提,那怎么办呢?他就只好上岸啦。他只好去定了货,设法搭帆船到马克萨斯群岛去,干千百桩想想都可怕的事啦。每当他有意硬着头皮思索的时候,他总看出自己的处境是万分危险。说实在的,他正待在死荫的幽谷里,他的危机就在于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消他有点儿害怕,他就会挑活路走。因为什么都不怕,他才愈来愈深入幽谷。他在过去所熟悉的事物中,找不到一点乐趣。马利波萨号这时开进了东北贸易风区,可是这阵美酒般的劲风,迎着他刮,却叫他恼火。他把椅子搬了个地方,逃出这个过去日夜相处的劲头十足的伙伴的怀抱。

马利波萨号驶进赤道无风带的那一天,马丁更加苦恼了。他再也睡不着了。他睡得太足了,如今可不得不保持着清醒,忍受白天里的耀眼的阳光。他走来走去,安不下心来。空气黏糊糊、湿漉漉,暴风雨也并不使人精神爽快。他感到生命的痛苦。他在甲板上四处溜达,直到再支持不下去了,才坐在椅子上,坐了好久,又不得不再站起来溜达。到末了,他勉强看完了那本杂志,从船上的图书室里挑了几本诗集。可是这些书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到头来只得又是溜达。

他吃罢了晚饭,在甲板上待到很晚,可是这样也没有用,因为,他下去回到舱里,还是睡不着。他连这种暂时停止生活的事也做不到了。这实在太不像话了。他开了电灯,打算看书。有一本是史文朋的诗集。他就躺在床上,随手翻着,翻着翻着,他突然看得津津有味了。他看完了那一节,打算继续看下去,跟着又回到原来的这一节。他把书合在胸膛上,思索起来。这就是啦。正是这么回事!奇怪,过去他就从来没有想到过。人生的意义就在这里;他一向飘飘忽忽地朝这方向走着,如今史文朋来指点他,这正是条痛快的出路。他需要安息,而安息正在这里等着他呢。他望望那开着的圆窗。好,正够大。好几个星期来,他第一回觉得高兴了。他总算找到了治疗自己病痛的良方。他拿起书来,慢慢地朗诵那一节:

舍弃了对生命的热恋,摆脱了恐惧和希望,我们以简短的献言感谢冥冥的上苍:幸喜生命总有尽期;死去的长眠不复起;纵使细流常逶迤,也会平安归海洋。

他又朝那开着的圆窗望望。史文朋提供了解答。生活是要不得的,或者不如说,生活变得要不得了——叫人再忍不下去了。“死去的长眠不复起!”这一行诗打动了他,叫他深深感激。这是宇宙间的无上功德。当生活变得又痛苦又叫人厌倦的时候,死亡就会前来哄你睡去,一睡不醒。他还等些什么呀?走的时候到啦。

他站起身来,把头探出圆窗,低头瞅着拍打在船体上的乳白色的浪花。马利波萨号满载着客货,吃水很深,他用双手吊在窗上,脚就可以垂到水里。他可以无声无息地溜进水里。谁也不会听见。一阵浓雾般的浪花直溅上来,打湿了他的脸。他嘴唇上觉得咸,这味儿可真不坏。他想,要不要来篇绝笔之作,可是又一笑置之。来不及啦。他巴不得马上就走呢。

他熄了舱里的灯,免得泄漏自己的秘密,然后把双脚先伸出圆窗。他的肩膀卡住了,他就用力缩回来,把一条胳膊紧垂在身边,再钻出去试试看。轮船一摇一摆,帮了他的忙,他钻了出去,双手吊在窗上。他双脚一碰到海面,就松了手。他掉进了一片乳白色的浪花里。马利波萨号的船舷在他面前倏地溜过,活像一堵黑墙,墙上这儿那儿开着一个个灯光明亮的圆窗。它开得确实很快。他还没有弄清楚,已经掉在船尾后面了,在浪花劈劈啪啪地飞迸的海面上慢慢游着。

一条鲣鱼在他白皙的身子上咬了一口,他出声地笑了。鱼咬掉了他一块肉,这一痛才叫他想起,自己跳海是为了什么。刚才手头忙着有事干,竟叫他忘了原来的目的。马利波萨号上的灯光在远方愈来愈模糊了,他却在这里,满怀信心地游着,好像打算游到一千英里光景以外最近的陆地上去似的。

这是不由自主的求生的本能。他停止了游泳,可是一觉得海水漫到了嘴上,一双手就猛的伸出去,拍着水,使身子直往上升。他想,这就是求生的意志吧,这一想,跟着就是一声冷笑。啊,原来他还有意志哪——是啊,这意志可挺坚强,在最后关头加一把劲,就可以毁了这意志本身,从此不再存在。

他把身子竖直起来。他抬头望望那些静静的星星,一边把肺里的空气一股脑儿吐出来。他用双手双脚飞快地使劲划着,把肩膀和胸膛的上半部伸出在水面上。这是为了使沉下去时可以加一份动力。跟着他就放松了身子,一动不动地沉下去,像一尊白石像,直往海里沉。他有意把海水一大口一大口地吸进去,像人吸麻醉药那样。他一感到窒息,胳膊和大腿就自然而然地拍击着水,使他浮到水面上,又清清楚楚地看见星星了。

他轻蔑地想,这求生的意志多强啊,一边拚命不让空气给吸进自己那快胀破的肺部,可是没有用。得了,他只得换一个新法子试试啦。他把肺里吸满了空气,吸得满满的。这一来,他可以下沉到很深很深的地方。他翻过身来,一头往下扎,使出浑身力气和全部意志朝海底游去。他愈沉愈深了。他睁大了眼睛,瞅着穿来穿去的鲣鱼那虚无缥缈、磷光闪闪的身影。他一边游着,一边希望它们别来咬他,因为一咬,说不定他的紧张的意志就会垮掉。然而它们也没有来咬,他不由得感激生活在最后关头给他的这桩恩惠。

他一直朝海底游着游着,胳膊和大腿都疲乏得简直不能动弹了。他明白自己沉得很深了。海水加在他耳鼓上的压力使他痛苦,他脑子里嗡嗡地响。他眼看快受不住了,然而还是强迫自己的胳膊和大腿摆动,使自己再往下沉,直到意志猛的垮了,肺里的空气砰的一声一下子冲出来。水泡儿往上直冒,像一个个小小的气球,跳跳蹦蹦地擦过他的腮帮和眼睛。跟着是一阵痛苦和窒息的感觉。这种痛苦还不是死呢,这个想法在他那昏昏沉沉的意识里振荡着。死是不痛苦的。这种可怕、窒人的感觉还是生,是生的剧痛;生能给他的打击,这是最后一下啦。

他那不听话的手脚拍击、摆动起来,痉挛似的一忽儿动,一忽儿停,力量薄弱得很。可是他到底战胜了自己的手脚,战胜了使它们拍击、摆动的求生意志。他沉得太深了。尽这副手脚干,也永远升不到水面上来了。他觉得仿佛懒洋洋地浮在一片梦幻般的大海上。四下是一片五色缤纷的光辉,沐浴着他,覆盖他的全身。这是什么呀?这仿佛是座灯塔;可是这座灯塔就在他自己的脑袋里头——一片闪烁、耀眼的白光。光一闪闪地愈闪愈快。猛听得一阵隆隆声,响了好半天,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一道望不见底的大楼梯上滚下去。眼看快滚到底了,他掉到黑暗中去啦。他只知道这么些。他掉到黑暗中去啦。他刚知道这么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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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下加利福尼亚半岛,加利福尼亚州南的一个狭长大半岛,属墨西哥,与墨西哥本土隔加利福尼亚湾遥遥相对。

(2)伯尔尼公约,1886年,英、德、意等十数国在瑞士首都伯尔尼召开会议,讨论国际间的版权问题,于9月9日通过了伯尔尼公约。后来又在巴黎、柏林等地再次开会,对公约加以修订、补充。每次都有其他的国家加入。

(3)1898年冬,吉卜林在纽约患严重的肺炎。

(4)死荫的幽谷,见《圣经·诗篇》第23篇第4节:“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一般喻指得病将死之处境。

(5)见《冥后之园》,该诗写人对人生的悲欢离合、七情六欲都感到餍足,巴不得长眠不起,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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