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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1页)

我从睡梦中醒来,全身无力。

经过近乎疯狂的自言自语和无尽的长眠后,睁开眼的时候,我有一种虚脱的倦意,也有一种欣悦的轻松。我仿佛穿过某一条狭窄而错综复杂的隧道,穿过光与暗。因为隧道太漫长,出来的时候像将之前的感觉都隔绝在另一边,变成了孑然一身。这让我有了值得哭泣的宁静。彻底抛弃一切就什么都不重要了。形象不重要了,一些成败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我知道我找到了一些更简单的东西。

我获得一种奇异的轻盈感。仿佛从一只沉沉的茧子里出来,身体没有重量,动一动就能飞进空气。我的眼睛变得澄明,似乎能透过水面看到我的心。等待折磨困顿许久之后,顿悟终于在半睡半醒的黎明中降临了。

“妈妈!”我坐在床上向客厅叫道,“我饿了,你能帮我做碗面吗?”

零九年六月底,在家养病半年之后,我终于基本脱离药物的辅助,可以控制情绪,可以找到稳定和平衡了。七月回北京复查了一次,大夫对我的进展表示满意。

我不再和大夫辩论任何东西,也没有试图解释。我第一次知道,真的相信什么,意味着不再需要和别人辩论什么。你知道就是这个样子了,别人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你。

可以出门之后,我第一时间去了微月家。我有话对她讲。微月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宝宝了,基本上处于静养状态。安安静静地,自己亲手缝一些小被子褥子。

“你这儿一直就你一个人?”我问,“那生了孩子谁帮你看?”

张继工作很忙,早出晚归,有时要夜里才回来。

“我爸帮我雇了阿姨,已经定好了。若是一个阿姨不够,到时候再请一个。”

我想了想,不知道一个年轻妈妈和两个不认识的大嫂每天怎么一起生活。我和大学室友合住还要互不干涉,和阿姨在一起,伺候一个弄不懂心思的小家伙,对我是难以想象的事。

“你也真够不简单的,”我对微月说,“这么早就要孩子。”

“也没什么吧。”微月也没停下手里的针线,只是笑了一下,摸了摸肚子说,“就是挺想好好保护一个人的。”

微月说得还是很轻,但是轻柔里有某种很坚固的东西,像是一道垒了很久很久的墙。我握了握她的手:“你肯定是个好妈妈。”

“云云啊,”微月抬起头,轻声问我,“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微月从没有问过我养病或吃药的事。或许是因为经历过类似的绝望失控,她知道不需要触及他人不愿触及的事情。一些表面上的关怀,或者太过于浅显的鼓励,只会让被关心的人感觉自己仿佛痴愚,不好的情绪会进一步加深。曾经绝望过的人不需要客套。

“其实我今天来,”我说,“就是想跟你说这件事。我前一段时间自己想了很多事,想了好多过去的事。我想明白了一点东西……其实是特别简单的东西,我觉得你可能早就比我明白。我就是总比别人迟钝……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来你这儿,你问我,想没想过该到哪儿去找自由。”

“嗯,是。”微月问,“你想好了?”

“你当时是不是就已经有答案了?”

“我……”微月犹豫了一下,“也不能说是有。”

“那你至少想过吧?我还记得,咱们高中时,你特别想云游四方。后来怎么就决定不去了?”

我还记得我们高一的时候一起规划远方的情景。我们拿着一张世界地图,一套世界通史,在地图上用彩色铅笔规划路线。微月最想去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她迷恋阿根廷探戈的韵律。她想成立一个支持全世界舞者交流的基金会,想在肯尼亚草原打腰鼓看落日。

“主要是我爸爸的身体啊。”微月说。

“谢叔叔?他怎么了?”

微月迟疑了一下,缓缓说了些我一直不知道的事。谢叔叔在她大二的那个暑假发现肿瘤,治疗了一阵子,终于确诊是肝癌。谢叔叔也不迟疑,直接选择切除,半个肝脏就那么没了,但好在查出得早,医疗条件又选了最好的,命总算是延续了。亲友都说是累的,劝他别干了,但谢叔叔迟疑着又放不下。那时微月就医院、学校与家三点一线,后来毕业就匆匆结婚了。她一次都没有出过国,甚至蜜月都没有度。因为张继有项目要忙,他们只去南戴河过了一个周末,就算是结婚的庆祝了。之后的两年她找了个离家不算远的行政工作,陪谢叔叔养病,陪张继度过工作上的险阻,又怀孕,日子如俄罗斯方块里的形状砸下,让人来不及喘息。

“这样的波折,怎么不早点跟我们说?”我忍不住叹气道。

“上市公司,”微月说,“如果真有生命危险,透露出去有影响。爸爸不让我们说。”

“谢叔叔也真是,”我说,“你快劝劝他好好歇歇吧。找个旅游胜地疗养一下。”

“我也劝我爸早点退休,去国外休养休养。可他心太重,总怕对不起我爷爷在天之灵。别人劝他应该为自己活着,但他做不到,他就是为别人活着的人。小时候我也不明白他,但是后来高三住院时发现……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当全世界都笑话你的时候,只有某一个人拼了命地维护你。没有别人,只有他一个人。这种时候过去了,我就也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愿意为别人活着。”微月的针尖轻触绒布,可是许久都没有扎下去。

那件事,很久都没有人提过了。我和微月都是对远方的爱好者和空想家。她倒在高二的暑假。谁也没想到微月会受恋爱打击。从小到大的班花,收情书收到手软。同学都议论什么样的男生才配得上微月,直到转学过来的高三男生的出现。起初只是等待,在教室门口、在舞蹈教室门口、在学校门口,我们一出门就能见到。他从不写情书,但是以一种疯狂的、比言辞起誓更坚决的方式表示态度。他向微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自己——潇洒、不拘小节、会打篮球、成绩不错,去过很多地方,对喜欢的事情尽全力,可以为了一次兴之所至,飞过数百公里到海边划船。微月心动了,不只是为他,而且为那个在他身后漂浮、比他还重要的世界,那个叫远方的世界。微月开始软化,在他突然吻她之后,没有展示出她的理智所希望的那种气恼决绝,而是羞涩地转身回家了,心怦怦跳。

事情变坏发生在他高考前一个月。他开始一点小事就消失不见。那个时候她已经沉溺于他的陪伴,当他突然人影不见的时候,她开始慌张,不习惯,心神无措。他以考试为由回避她的追问。那一年考试,他考去北京,她的成绩一塌糊涂。暑假里,她在他的躲闪、敷衍中来来回回。那时她还不肯承认一切都完蛋了,直到有一天他的手机号停机,人彻底消失不见,她才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港湾,只是他的驿站。

她开始崩溃,整个夏天都在和她的内心垂死挣扎。人一辈子总要遇到一两次劫难,才能独自立于这个世界。劫难并不来自于外界,而来自于内心画出的愿景。若这愿景足够强大,人就无法走回现实。她为远方赋予太多色彩,以至于想死死抓住每一丝去远方的毫毛。微月在无法控制的情绪中一天天抑郁下去,人越来越瘦,水米不进,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最后谢叔叔不得不送她去心理诊疗中心,接受了一连串强制治疗。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心里的难过。我们都太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带我们离开困囿了十几年的街区,离开可预见的平凡。微月那时候还不知道,她将进入这个街区外最近的大学上学,在街口旁边新建的小区里结婚生子,从此看着自己的宝宝在小时候嬉戏的地方慢慢长大。

静了片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拉拉微月的手:“你真不容易。”

微月笑了一下:“怎么说起我了?那你呢?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其实是很小的事。”我说,“我只是最近一直在想自由的意义。我之前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这两天突然发现一件事,觉得自己之前好笨。”

这是一个如此简单的事实,简单到我之前一直忽略它的重要性。说不清是什么让我突然想清楚,也许是梦里的某个画面,也许是回忆或是别的什么。我只是忽然之间像站得远了,一下子把全景看清楚了。

“我原先的想法有问题。”我接着说,“我总想到某个地方去找到自由,可是你当时问得对,去哪儿能找到自由呢?人要是自己不自由,去哪儿都没有自由。自由不在任何地方待着等着……倒不是说行动自由不重要,而是说,行动自由不能保证真的自由。自由归根结底是心里的事。”

我一直以为,做某些工作是自由,某些工作不是,可实际上对自由的衡量不在于身份,而是一种心理状态。当一个人的心思由他人决定,他就失去了自由。从这种意义上讲,自由的对立面不是约束,而是傀儡。囚犯固然悲惨,但狱卒可能比囚犯更不自由。

“我之前还犯了一个错误,”我说。我走到窗边,拿起微月放在窗台上的一只小鸭子。塑料的黄色鸭子,还是我们小时候的玩具。我看看窗外摇曳的柳枝,想起童年在柳枝下游戏。“我怕别人影响灌输,就总想逃,逃到没有人能影响我的地方。可是这种地方是不存在的,无论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不可能避开他人的影响。我前几天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错了。其实自由不是不接收任何影响,而是你自己决定要怎么对待它们。自由不需要逃,不用逃到任何地方。你只需要接收、并处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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