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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地震(第1页)

一分钟以前,平安无事,生命缓慢平静度过。一分钟以前,烟草店顾客盈门,就像一九八〇年这个夏季开始后的每一天。小镇上都是旅客。全家老小都来了,海边的野营挤得人满为患。夏季三个月,小镇就赚上一年的钱。蒙特普西奥的人口多了三倍。一切都在改变。少女来了,美丽,自由,随着她们带来北方的最新时尚。花钱哗啦啦似流水。在这三个月,蒙特普西奥的生活变疯了。

一分钟以前,紫铜色的身体、娇媚的女人、嘻嘻哈哈的孩子,这个快乐的人群都争先恐后往大街上去。露天座上坐满客人。卡尔梅拉瞧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游客。现在她是个佝偻健忘的老婆子,整天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靠着烟草店的墙头。她变成了她曾预感到的影子。她的记忆也弃她而去,精神恍惚不定。她像个鹤发鸡皮的新生儿。埃里亚照顾她。他叫来镇上一个妇女,负责喂食和换衣服。再也没有人跟她说话了。她带着不安的目光看世界。一切都是威胁。偶尔,她开始呻吟,好似谁在扭她的手腕。她身上时常有一阵阵说不清的恐惧。当她激动时,还常见她在附近的街上逛来荡去。她吼叫兄弟的名字。别人必须说服她回家,耐心地让她安静下来。她也会认不得自己的儿子。次数愈来愈多。她凝视他,对他说:“我的儿子,埃里亚,去把我找来。”在这些时刻,埃里亚咬紧牙关,为了不哭出来。无药可治。他询问过的医生都这么跟他说。只有陪伴她在老年缓慢的斜坡上走下去。时间渐渐把她吃掉,时间总是先从头部开始它的盛宴。她只是一个空洞的躯体,思想起了痉挛就抖动一下。有时一个名字、一桩回忆穿过她的脑神经。她于是声音像以往那样问一问镇上的新闻。唐萨尔瓦托尔叫人捎来水果,有没有想到去谢他?安娜几岁了?埃里亚对这些恢复清醒的假象已经习以为常。这只是痉挛而已。她总是陷入深度沉默。没有人陪伴她也不再出外走动。一旦独自一个人走在小镇上迷了路,她在再也认不得的纵横交错的小街上开始号啕大哭。

她从不回到教堂后面,踏上横卧着被岁月磨损的旧神工架的那块地。当她跟唐萨尔瓦托尔相遇时也不向他打招呼。这些面孔对她都是陌生的。她周围的世界对她来说也不知来自哪里。她不属于其中一部分。她待在那里,坐在她的草垫椅上,偶尔扭着指头低声自言自语,或者吃着儿子给她的烤杏仁,带着女孩子的喜悦之情。

一分钟以前,她待在那里,目光茫茫。她听到埃里亚的声音,在屋内跟顾客讨论,这个声音足够让她知道她在自己的位子上。

突然,小镇抖动了一下。路上的人都一动不动了。一阵轰隆声使街道哆嗦。不知从哪儿来的。轰隆声响了,到处都是。好像沥青路面下驶过一辆有轨电车。女人感到她们夏季穿的薄底浅口鞋踩着的地面变得流动了,一下子面容变色。墙里也好像有什么东西蹿过。橱柜里的玻璃叮当响。灯倒在桌子上。墙壁像纸片似的弯曲。蒙特普西奥人觉得他们把自己的村庄建在一头野兽的背脊上,经过几世纪的睡眠后它在醒来蠕动了。旅客很惊讶,瞧着当地人的面孔,满目狐疑在问:“这怎么一回事?”

然后一个声音在路上吼叫,这一声过后立刻又是几十声回音:“地震啦!地震啦!”这时,在肉体的不信后引起精神的恐慌。轰隆声巨大无比,盖没了所有声音。是的,大地在震动,撕裂沥青路,切断电流,在房屋的墙面打开大豁口,桌椅掀翻在地,满街淹没在坍塌的砖瓦灰土之下。大地在震动,其威力没有东西可以控制。人又变成了小昆虫,在地球表面上奔跑,祈祷上帝不要被土地吞食。

但是轰隆声已经微弱了下来,墙壁停止颤动。人们刚刚有时间说这是大地奇怪的愤怒,一切都已静止。犹如暴风雨结束后恢复平静,又自然又令人惊愕。蒙特普西奥全镇的人都在街上。他们稍一思索,个个都极早从家里逃出,生怕墙头倒下,砖石四飞,会把他们埋在坍塌的瓦砾堆下。他们都在户外,像梦游者。张口结舌瞧着天空。有些女人开始哭了。是宽心或是害怕。有些孩子大叫。大多数蒙特普西奥人不知道说什么。他们都在那里,相互对看,庆幸尚活在人间,内心还是颤抖不止。这不是大地的轰隆声震动他们的肉身,代之而起的是后怕,叫他们的牙齿打战。

在街上响起大喊大叫声以前,在每个人清点亲人以前,在大家在没完没了的闹声中开始无休止地议论命运的打击以前,埃里亚从烟草店走了出来。在震动的这段时间里他留在屋内。他没有时间去想,甚至没有想过他可能会死。他冲到路上。他的眼睛在人行道上扫过,开始吼叫:“缪西娅!缪西娅!”但是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跳。因为这时候整条大街上此起彼伏都是喊叫声。重新恢复生命的人群发出的喧嚣盖没了埃里亚的声音。

卡尔梅拉沿着满是尘土的路慢慢走。她固执地走着,好像她很久没这样做了。一个新的力量支撑着她。她在人群中穿越,绕过路上的裂缝。她低声说话。头脑里乱成一团。地震。她的兄弟。弥留时的老科尔尼。往事像一堆熔化的岩浆往上涌。她的回忆凌乱断续。一群面孔在她脑海中争着过来。她对周围的事物不再注意。街上有几个女人看到她过去,喊她,问她是否一切都好,家中没有受到什么灾害吧,但是她不回答。她往前走,执拗,一心在想自己的事。她朝着基督受难路走。坡很陡,她不得不好几次停下喘口气。她趁停下来时俯视全镇。她看到男人穿了衬衫在户外,察看墙头估计受损程度。她看到小孩在提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为什么大地震动了?它还会震动吗?由于做母亲的都不回答,由她来回答吧,她已那么久没有说话了。“是的,大地还会震动的。大地还会震动的。因为死人饿了。”她低声说。

然后她又走了起来,把村庄与嚣声留在身后。她走到基督受难路的尽头,往右拐到圣乔贡多公路,直至到达公墓的铁栅栏。她要来的是这里。她当时从木椅上站起身,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到公墓去。

当她推开栅栏门,精神好像平静下来。她的老太婆脸上有了最后一个少女的微笑。

当卡尔梅拉在公墓小径上愈走愈深,蒙特普西奥突然鸦雀无声。仿佛在同一时刻所有居民都想到同一件事。大家的神经都受到同样的恐惧的压迫,异口同声说这句话:“余震。”每次地震之后都会有余震。这是不可避免的。另一次震撼即将来临。这不会太久。只要余震没有过去,就不要庆幸与回家。那时蒙特普西奥人紧挨着团结一起,在广场上,在大街上,在小路上。有人还去寻找被子和贵重物品,以防万一他们的房子经不住第二次冲击。然后他们安心等待痛苦的折磨。

只有埃里亚前后左右奔跑,挥动手臂隔开人群,看到认识的人就问:“我的母亲?您看见我的母亲了吗?”别人不作回答,向他反复说:“坐下来吧,埃里亚,待在这里。等着。余震就要来了。跟我们一起待着。”但是他不听,继续寻找,像个迷失在人群中的孩子。

他在广场上听到一个声音高叫:“你的母亲,我看见过她。她朝着公墓那里去了。”他连谁帮了他也没认清,就朝着他所说的方向冲去。

余震来得那么突然,把埃里亚脸朝下掀翻在地。他在马路中央贴着地面。大地在他身下轰隆响。石头在他的肚子下、腿下、手掌下滚动。大地伸张、收缩,他感受到它的每次抽搐。轰隆声在他的骨头里回响。在那几秒钟,他就这样呆着,额头埋在灰尘里,然后震动静了下来。这只是一场过去的怒火的遥远回声。大地通过这第二声警告,才使人又把它想起。大地在那里。它在他们的脚下是活的。可能终有一天大地厌烦或发怒,把全体人类都吞噬进去。

他觉得嚣闹声低了下来,立即重新起立。沿着脸颊流下一点血。他跌倒时磕破了眉弓。但是他连擦也不擦又朝着公墓奔去。

正门掉在地上。他跨过去进入主墓道。到处是开裂的墓碑。地面上是长条的豁口四处扩散,就像一个人睡着露出全身的伤疤。雕像已四分五裂。有几座大理石十字架倒在草地上成了碎片。震波穿过公墓。仿佛有几匹疯马如龙卷风奔过墓道,把雕像踩在脚下,把坛罐和高大的干花束撞得七歪八斜。公墓都塌了下去,像建筑在流沙上的一座宫殿。他一直奔到一条挡住了去路的大裂口。他静静窥视这条裂口。这里的土地还没有完全合上。这个时刻他知道再喊母亲也无济于事了。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着她了。大地把她吞了下去。不会再把她吐出来。他有一时觉得热空气中还有母亲的香味。

大地曾经颤抖,把卡尔梅拉的疲倦的老身子接到自己的最深处。他没有别的话可说。他画了个十字。低下头长时间呆在蒙特奥西普公墓,在破碎的坛罐和开裂的坟墓中间,热风轻轻吹过,在吹干他脸上的血。

安娜,听着,这是老卡尔梅拉在低低跟你说话……你不认识我……我好久以前已是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婆了,你是不会靠近我的……我不说话……我认不得任何人……安娜,听着,这次我把一切都说出来……我是卡尔梅拉·斯科塔……我出生了好几次,在不同的年纪……首先是洛可的手抚摸我的头发……稍后是在把我们送回贫瘠老家的轮船甲板上,哥哥的目光注视着我……在埃利斯岛被人拉出队伍另站一边时,叫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大地又打开了……我知道这是为我打开的……我听到亲人在喊我。我不怕……大地又打开了……只要往下跳进这个裂口……到了地心中央就与我的亲人团聚了……我在身后留下什么呢?……安娜……我愿意你听到有人谈起我……安娜,听着,走近来……我要到世界另一头而又没有去成……我在最大城市的脚下过了几天悲惨的日子……我气疯过,也曾经又懦弱又慷慨……我有太阳的干烈和海洋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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