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十月,正是赏菊的绝好时节,而赏菊的绝好去处,是城南的培节楼。此处非但酒肴精洁,厨艺上乘,最难得的,是楼主人沈瘦菊亲手培植的上万株名贵的菊花。除金光、玉簪风、香雪球、长春菊、福寿全、风香九重等,这里尚可赏到千云聚、巧妆三秀、雪花莹、流香等世间罕见的名贵品种。但真正能令皇子王孙、豪门公卿趋之若鹜的,却是这里的一盆“皇菊”。此菊花异常名贵,宋境内只有两盆。一盆在皇帝的寝殿——乾清殿内,而另一盆便在培节楼。“皇菊”之名,也是皇帝御笔亲书所赐,这一来,愈发增其矜贵娇艳。
所以,每到此菊怒放之季,便是达官贵人蜂拥而来之时。但培节楼虽轩敞,却也容不下那么多高雅之客,是以,但凡能进得楼门,特别是上得楼之最高层饮酒赏皇菊者,便绝非泛泛之辈了。
这天,薄暮时分,一阵阵席天卷地而来的北风,刮得人无不缩头,虽未落雪,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冬雨。一层冬雨一层寒,一阵风过,夹杂着三两根雨丝,令得楼下园外在廊下伫候的侍卫,仆从们不约而同地缩肩抱手,浑身哆嗦。但坐在楼最高层的主子们,却因楼中燃起的几十支来自南越、粗如儿臂的蜜烛,再加上楼板上添置的八只黄铜兽炉燃起的青焰,纷纷解裘除氅,仍额上见汗。
不过酉正二刻,楼已满座,但正对皇菊的那张嵌牙点翠花鸟纹紫檀木桌,三张嵌牙点翠花鸟纹紫檀木椅却仍空着。于是,便有一些乘兴而来又未订座的贵人,令下人去向沈瘦菊情商。但沈瘦菊一听,头当即摇得要栽落下来:“不成,不成!这座是福王爷订下的,老朽可不敢让。”知这副座头竟是福王所订,众贵人无不色变,讪讪而退。
直待戌正初刻,众人酒兴已然酣畅之际,方听楼下车走雷声,听动静,足有十七八辆大车。随即楼梯声响,嘈嘈杂杂地上来了一大群人。环佩叮咚,衣裙窸窣。人未到,已先有一股似麝非麝、似花非花的馥郁香气袭来。
这三楼因人太多,故所有皇子王孙的仆从均不得上楼。而此时上来的这群人,足有三四十之多。有几位贵人不禁皱眉:哼,老沈这老油条,本王的仆从他不让上来,而现在这人,一气带了这许多人上来,他怎又不吱声?
众人不禁抬头,见从楼梯口袅袅娜娜、莲步轻移,先上来了两队二十名少女。这群少女,或着红衫,或系绿裙,或簪玉钗,或挽团髻,人人明眸皓齿,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竟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绝色。众女执笛、箫、笙等,目不斜视,款款行至楼正中的桌旁站定。接着上来的,是一十六名彪悍魁梧的青衣侍卫,最令众人惊讶的是,这一十六名侍卫,竟是一般年纪、一般个头,甚至胖瘦亦是一样,入眼一看,煞是整齐。
众达官贵人本就摆惯了排场,但此时一见这等排场,仍自叹弗如。等三十六人俱围着檀木桌站定了,才见楼梯口又有三人款款现身,但众人却都如只看见了一个人一般。这人的年纪并不大,比他左右的两个人都要年轻得多,但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就是这群人的主子。众人之所以这样认为,不是因为他身上名贵的雪山狐裘袍,也不是因为他腰中的通犀玉带和腰上所悬的太玄剑,更不是因为他发上簪着的镶珠嵌玉朝天冠,他之所以令人注目,是因为气度和风姿!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比别人高一等,比别人尊贵,而这人,这个刚在檀木桌首座坐定的人,无疑就是这种人。在场人人均想:天!天底下竟还会有如此出色的人才!只看他的相貌,倒与赵长安比毫不逊色,不过,赵长安却没有他那股子让人一瞅就眼晕的骄矜傲慢之气。
楼栏边坐着的一个穿宝蓝镶毛边长袍的青年,低声问同伴:“十一弟,你交游阔,人缘广,一定知道这人是谁。”
“二哥,这种排场,这种相貌,又这么骄横,天底下,除了福王石崇生,还能有谁?!”
那二哥微讶:“原来,他就是和十九弟齐名的福王?”。
“哼,什么东西?也配跟十九哥相提并论?”
那二哥对石崇生的了解,显然没十一弟来得深:“跟他来的两人我倒认得,胖的是国舅爷范玳,瘦的是肃平侯甄庆寿,可他明明是亲王,怎么却姓了石?你快说与我昕听。”
十一弟故作惊异:“咦?二哥,你也未免太孤陋寡闻了吧?竟是连这么一桩轰动一时的朝中大事都不晓得吗?”二哥笑斥:“你晓得我素来不喜欢留心这些。别卖关子了,快快与本王从实招来,不然,等下回府,看本王怎么拾掇你!”
“哎呦!奴才好怕!”十一弟伸舌、缩肩、抬手,作恐惧状,然后才笑嘻嘻地细述,何以本为皇室宗亲的福王,却姓了石的缘故。
原来,石崇生之母黄贵太妃在先帝在世时甚得宠幸,故她所出之子也得沾恩崇,遂名崇生。先帝龙驭宾天后,皇帝继位,对这母子礼遇不改。九年前将他晋封王爵,并送黄贵太妃与他同到封地晋州就藩,如此处置,在诸王中算是格外优隆的了。大宋此时的六王中,位号以睿王赵长佑最贵,但宸王世子赵长安却最得天子宠爱,排列第三的就是福王了。可他却有一点是赵长佑、赵长安都无法企及的,那就是他是二人的叔叔。是以,赵长佑、赵长安若见了他,也须跪拜磕头,无形中,他倒成了诸王之首。
因他久居封国,从不来京,是以东京的王孙公卿没几人识得他。他不但相貌出众,且因母亲当年得宠之故,家财亦富可敌国。而据传,武功也可与赵长安并驾齐驱。
不过,与赵长安不同的是,此人极好美色,只须得知何处有绝色的姝丽,必千方百计搜罗而来,充斥王府。他年少多金,貌美才高,天下少女因此而着迷的也大有人在,一时天下美女似都已齐聚福王府了。但是,此人尚有一令人皱眉之处——心性狭隘,真正睚眦必报,以至天下皆闻。但去年春天不知何故,皇帝突然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罚了他半年的薪俸。这倒也罢了,最奇的,却是将他从皇室玉牒中剔除,命他改姓“石”。本来,这事就已经很可疑了,而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却是天子对他的致祸之由秘而不宣。难道,他闯的祸,竟是下作得不能与天下闻的吗?
“哈哈,这样也好,现就只剩下十九哥一枝独秀,‘晋赵’却成了‘晋石’!”二哥正想再问问石崇生究竟因何由赵变石,却听“晋石”那边笛,箫、笙、管,已轻歌曼舞起来了。但弦歌才吹,舞袖方举,石崇生便皱眉喝道:“停!”
众女不知他因何不快,尽皆惊惶,起舞的两少女当即脸色煞白。却见他正瞄着一个斜靠楼栏、面朝栏外楼下的万株寒菊、背对众人的人。
这人歪歪倒倒,金冠斜簪,白袍乱披,那袭原本雪一样白净的丝袍上,现却这一摊,那一汪,满是酒渍、菜汁。他早就瘫在那里了,手中竹笛正左一高、右一低地胡吹。说也奇怪,他这样有一腔没一调地乱吹,笛声却是道不尽的萧瑟凄凉,令闻者无不恻然。
方才石崇生现身时,众人无不注目,唯独他全不理会。这时,他仍在呜呜咽咽地吹笛。甄庆寿亦皱眉,喝一声:“喂,那厮,别吹了,却扫了王爷的兴致!”他当然也清楚,这楼上的人非亲即贵,但石崇生既位高爵尊,且三人在到这儿之前已灌了不少的酒,这时酒劲一涌上来,自然自己是老大,天是老二!
栏边人倒也听话,放下竹笛,头搁在膝上,一动不动。
石崇生面色方霁,于是,一轻红纱衫与一淡紫绸裙少女,双双踏上织锦波斯地毯,高扬彩袖,相对翩翩起舞。弦歌悠扬,舞姿曼妙,楼中的五六十人一时都看得呆了。
二哥、十一弟频频点头:“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赏?不道今晚,我们倒托福王的福,也过了一回眼瘾了。”众人均如痴如醉,只有那栏边人已因酒饮得太多太猛,昏睡了过去。
舞姿翩跹,一曲将尽,弦歌渐渐慢下来。两少女这时非但额上未见一粒细汗,相反却脸白唇青,倒像被冻坏了。但楼上这么热,便是那些身着薄丝凉衫、静坐观舞的人亦浑身冒汗,又怎会冻着这两个起舞的女孩儿呢?
曲声一停,石崇生拊掌:“爵爷,小侯爷,本王此曲编排得比爵爷府上的《玉琼枝》精彩吗?”
范玳舌头早大了:“好,比……愚兄府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奴才们,强多了。”甄庆寿却一撇嘴:“王爷刚才把这支《劝流霞》吹得神乎其神,可看下来也不过如此嘛!”
“哦?小侯爷不觉得好?酒不够!酒不够!”石崇生微微一笑,笑容在明亮烛火的映照下灿然生辉,“擎酒来,为二位贵客敬酒,酒够了,就什么都好了!”
顿时,两少女惨然变色。这下众人都不懂了:府中的歌姬舞伎在筵席上伺奉侑酒,原极寻常不过,何以此刻看二女神气,操此侑酒之役,倒像是要送死?
二姝各端一盏酒,向范玳、甄庆寿行去。紫裙少女显然灵慧些,脚步疾趋,已抢到了范玳面前,躬身:“请爵爷宽饮此杯!”说时语声发颤,大有乞怜之意。而红衫少女见同伴已抢了先去,脸色一发渗白,一步一挪地到了甄庆寿跟前:“求……求求侯爷,满饮了这盏酒吧!”语声中满是惊恐衷恳。
范玳早喝多了,此时腹中一阵阵翻涌,直欲张口便呕,正强自忍耐,哪还能喝得下一滴酒去?但见紫裙少女面色凄惶,两滴泪便要夺眶而出,老大不忍,只得嘟囔一声,接盏喝下。紫裙少女如蒙大赦,急忙跪倒,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多谢爵爷,爵爷的救命大恩,奴婢今生今世,永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