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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寒梅最堪恨(第1页)

一场新雪过后,白茫茫的大地空旷寂寥,连风也不知躲到哪儿懒去了。没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坐在红泥小火炉边,喝着新酿的黍酒,再有三五老友聚在一起猜拳行令,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享受!可车夫老薛头此刻却正赶着马车,在这茫茫的天地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游走着。

三天前,就在他因为没生意而正要收车回家的时候,有个客官懒洋洋地到了他跟前,给了他一大锭金子,一大锭足够他一家十口人舒舒服服享受一辈子的金子,然后,老薛头便载上这位阔客出发了。

老薛头问那阔客:“客官爷要去哪里?”

“鱼山。”鱼山?在这种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天气上鱼山?他是要上那荒山野岭去闯鬼吗?这么奇怪的事,老薛头还是头一次碰到,而这般稀奇的客人,他也是头一次见识。到了鱼山山脚,客人下车时,吩咐老薛头傍晚再来接他。

薄暮时分,天冷得邪乎,候了有小半晌,不停搓手跺脚的老薛头才见披着一身雪花的客人从山上缓缓下来。次日,客人又在鱼山上呆了一整天。今天是第三天,客人甫一上车便说要去鱼山。老薛头倒吸一口凉气:这人中了什么邪魔?可看他那样,又不像是有病。唉,管他奶奶的,看在那锭金子的分上,他就是要在那个死人墓前喝一年的西北风,俺也认了。于是,他赶着车又出了城。

车厢中,乘客伸了伸腿,满意地笑了:车虽旧了点,却也还算宽敞。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里,能倚在这温暖的车中,身上又裹着柔软合身的棉袍,多么惬意的享受!

“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老伯,能搭个车吗?”一个声音在车外响起。

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除了马车上的人,茫茫荒野中,居然还会有别的人?乘客的笑意愈发浓了,不待老薛头答言,已朗声应道:“这位仁兄,无须多礼,快请上来吧!”

话音刚落,车没有一丝震动,厚重的门帘一掀,一个清俊文士已进到了车中。他三十出头,白皙的脸上,三绺胡须修饰得非常整齐,身上长袍质料华贵,做工精良,一看便知是位世家子弟。

文士凝视乘客,拱手微笑:“多谢阁下让敝人搭车,却不知阁下这会子去哪儿?”乘客微微一笑:“仁兄你呢?”

“哦,”文士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敝人要去姑苏,赏梅。”

“赏梅?姑苏?”乘客目光一亮,轻轻笑了。文士目注乘客,含笑:“怎么?莫非……阁下也有这份雅兴?”

乘客伸了个懒腰:“姑苏离这儿这么远,而且,听说梅花好像是杭州孤山的好?”文士笑了:“阁下这就错了。江南梅花冠绝天下,而姑苏的梅花又冠绝江……”乘客笑接:“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吾乡。吾乡舍弟数第一,舍弟作文我帮忙。”

文士失笑道:“但姑苏邓尉香雪海的梅花却无须阁下帮忙。却不知阁下是否见过那万千树梅花,在风雪中一齐绽放时,那清绝脱俗的韵致?若在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与我轻轻攀摘,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境?林和靖梅妻鹤子,飘逸潇洒了一生,令我等后人每每思之,真正是向往得紧哪!”他目光飘动,显然已心驰神往了,“更何况,还有那举世无双的绿萼华!”

“绿萼华?”文士悠然颔首:“阁下可曾见过,世间竟有花瓣呈淡绿色,并且透明的梅花吗?绿萼华便是。而天下虽大,这如梦一般的绿萼华,却只姑苏邓尉的香雪海才有。”

乘客的眼睛,比夏夜中最明的那颗星星还要明亮:“被仁兄你这一撩拨,我倒还真想去访一访这如梦一般的绿萼华了。”文士笑了:“敝人正愁旅途寂寞,现能有阁下这样的高人韵士相伴,真是三生有幸!”

“能和仁兄同往姑苏,一赏那冠绝天下的梅花,实是小弟我三生有幸。”乘客扬声对车外道,“老伯,今天我们不上鱼山了,且到姑苏赏梅花去。”老薛头精神一振,扬鞭:“好嘞!”纵马往南而去。

车行轻快,不过六天工夫,便已近了姑苏。二人在这六天中谈诗论赋、吟词作对,逸兴遄飞,甚是投契。而老薛头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一个彪悍魁梧、身手矫捷、铁塔般的大汉。

这天,二人方为《洛神赋》究竟是曹植的亲身经历,或仅仅是假托而争论了一番。文士注目车窗外,喃喃自语:“姑苏快到了。”

“哦?”乘客掏出一小块碎银,道,“小弟有件事,要麻烦兄台。麻烦兄台替小弟置一身衣裳来,要白的,不能有一丝杂色在上面。袖宽四尺,袍宽六尺六,内衬新棉。另还要一顶斗蓬,亦要白色,亦要宽大,亦不能有一丝杂色。”

“怎么不能有一丝杂色呢?”

“既是赏梅,自是梅花做主,天地间这白茫茫的一片,只梅花的颜色就尽够了。若掺了其他颜色,岂不是要坏了那无边的韵致和美景?”文士接过碎银,赞道:“阁下的确懂梅!”

文士办事爽快麻利,新置的衣袍、斗篷很快便送上车来了。这么宽大柔软、暖和华贵的新衣,穿在身上无疑是极舒服的,舒服得令人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乘客穿上新衣,又披上斗蓬,便甜甜地睡着了。

睡意蒙眈中,车好像停下了,又仿佛被轻轻抬起,左转右绕。为何要把车抬起?莫非已无可供车驱驰的道路了吗?又忽上忽下,难道香雪海竟是一座山?一缕清雅的、若有若无的馨香袭了进来,这缕馨香沁人心脾,荡人魂思。乘客便是在睡梦之中,也不禁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这,就是梅花的暗香!

“赵长安,到了,请下车吧!”车外一个声音冷冰冰地道。是文士!但,文士的声音不会冷得这样刺骨,冰得这么疹人。

赵长安懒洋洋地睁眼,只一眼,便看见了万千树横倚斜出、迎风摇曳的梅枝和梅枝上那万千朵绚烂清奇、如梦如诗的粉白梅花!梅树、梅枝、梅花、梅香,在徐徐的寒风之中,清绝、绚绝、美绝、逸绝!

花树凭水,花姿映雪,花枝临风,花香宜人,再兼片片飞雪清逸飘洒的韵致,衬得那弥天漫地的梅瓣,粉的更粉,白的更白!

然后,他又看见一座宽大敞亮的厅堂。堂的门额正中,悬着一块黑底绿字的大匾,上书三字:雪姿堂。堂口两根黑漆木柱上悬一副对联:临水看花,寸心分付梅瓣;挥亳赋雪,一笑写入瑶琴。

接着,他看见数百人围着自己乘的车子;最后,他才看见各式各样锋利冰冷的兵刃,正握在这些人的手中。他皱眉了,问道:“这好像并不是香雪海?”

那文士冷笑:“这是我姑苏晏府的雪姿堂!”正是晏云礼。

赵长安却微笑:“兄台不是请小弟来赏梅的?”晏云礼笑了,可却笑得令人毛骨悚然:“晏某是请世子殿下来受死的!”

赵长安轻叹了口气:“兄台要杀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在东阿,其实兄台就可以动手了。就是车子才进吴郡时,也不为晚,其时巨阳帮、侯王集的诸位英雄好汉不就都已经跟上来了?待到沐阳,洪山会、万威镖局、雄剑楼的前辈们也都跟车服侍;迸了淮安,八里桥的几位大爷也到了;等过江阴,这车前车后,倒有近二百位英雄大侠前呼后拥。如此威仪,真正教赵某愧不敢当。若在旷野动手,大家都可大展拳脚,打起来肯定十分畅快过瘾,可如今却团团挤在这一个院内,那大伙儿当然难免缩手缩脚,唉,不爽快,实在是太不爽快了。且待会儿,我们这些俗夫粗汉们,在这万千树梅花中刀枪棍棒、箭戟钩镰地胡搞,稀里哗啦地乱来,只可怜这些梅花,都要大糟其殃了。”

晏云礼怒极反笑:“哦?原来在殿下眼里,花命胜过了人命?之所以请你来,是因为我们要在这儿,让先父和小吉兄弟亲眼看着你毙命,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赫然回身,一指堂中。

赵长安这才看见堂中一张长条案,案正中供奉着两块白底蓝字的灵牌,灵牌前香烟缭绕,果品陈列,旁边还坐着两人。左边一人面色悲愤、怒目圆睁,右边却是个慈眉善目的白衣老僧,手持奇南香串佛珠,双手合十,正默念佛号。赵长安一瞟左边:“晏云孝?晏二侠?为什么跑那儿坐着?莫非你也想接受香火供奉?”

晏云孝咬牙怒道:“恶魔!我今天这个样子,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好!”赵长安悠然点头,“晏二侠也在,太好了,好极了。却不知……普渡众生的法空大师又凑的什么热闹呢?”他不待对方答话,颔首道,“哦!是了,是了,我明白了,大冷的天,大师不在寺院里打坐参禅,却跑这儿来,想必……为的是我衣袋里的传世玉章吧?”

此言一出,苑中的三百多人无不动容。此次群雄聚会,名义上说是除魔去恶,但三百多人中,有近一半是为家人朋友报仇的,其余的却是冲传世玉章来的,也有少数人则仅仅是来瞧个热闹。毕竟,曾亲眼见过赵长安身手的人大多数都已死了,而今日这一战后,赵长安也将是死尸一具,再不来开开眼,那今后就再没得看了。

垂涎传世玉章的大侠豪杰,这时无不心花怒放,但旋即就想:等下他一死,好宝贝就落在晏家兄弟手中了。就算晏家兄弟言而有信,真把宝贝还给法空,可老家伙早有言在先,宝贝是宁致远的,自己的手指能否摸着宝贝的边儿,嘿嘿,还难说得紧呢。不过,世上的事本也难料,谁敢断定,自己命中就一定没这个福分?说不定等下打得乌烟瘴气时,自己还能来个混水摸鱼呢!一时众人各怀鬼胎,俱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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