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爷点点头,向周围环视一圈:“你们,怎么不过来向大少爷见礼?”
“啪!”一个精致的官窑茶碗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娘,您这是生什么气呢?”秦若离笑嘻嘻的上前,给云姨娘揉起了肩膀。
云姨娘冷下一张俏脸:“还不都是你们?你们兄弟两个如果有一个出息的,我至于这么劳心劳力吗?你们看看老大,一出去这么些年,本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也是灰头土脸的,可是呢,人家却混出了个名堂,堂堂正正的回来了,以后秦家,听谁的可就不一定了!”
想起今日秦若望那句不咸不淡的“我不在的时候,多谢云姨娘对爹的照顾了”,就像是对管家对某个婆子说的话一模一样,云姨娘就恨得牙痒痒。如果不是她的出身太低,现在早就被秦老爷扶正了,否则哪里还能容的下老大这么得意洋洋。
秦若离有些不服气:“话不能这么说,若不是我管着秦家的生意,秦家的日子怎么会过得这么红火?偏偏老大这个时候回来坐享其成,娘,你就甘心?”
甘心?当然不甘心,云姨娘咪了咪眼睛。秦老爷病死也好,横死也好,寿终正寝也好,她都可以不在意,只有秦家的财产,她不能放弃。
她只是秦家一个佃户的女儿,如果不出意外,她会安安稳稳的嫁给隔壁的阿土哥哥,然后为他生儿育女,安安稳稳的过上一辈子,如果,她没有在十五岁那年,被偶尔来庄子的秦老爷看上的话。
老爷想要一个下人的女儿做姨娘,这简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对下人来说,甚至是一种荣耀,而这个被看上的少女,她又能有什么反抗的权力呢?所以,她被套上桃红色的嫁衣,塞到一乘小轿子中,连夜从后门送入秦府。
为什么,为什么她连穿上大红嫁衣的机会都没有?当她被年龄足以做她父亲的秦老爷放在床上的时候,眼里不由得滑下了一滴泪。
云姨娘,从此就成了她的名字,她再也不是那个在田头给父亲送饭的阿云,再也不是父亲手心的宝贝女儿,再也不是阿土哥那个娇笑的心上人,她成了秦家老爷的姨娘,并且这个身份,将伴随她一辈子。
她要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她要给夫人请安立规矩,伺候夫人穿衣梳头,端茶叠被倒夜壶,这样的事情都要她去做,她的地位甚至不如老太爷老太太房里的任何一个大丫鬟。老爷对年轻漂亮的她很是喜爱,所以经常在她屋里歇息,可是,她只是姨娘,是没有资格和老爷睡一张床的,每次老爷在她身上发泄完后,她还要忍着酸痛的身子伺候老爷清洗,等老爷沉沉睡去后,她还要给老爷上夜,并一早起来给老爷梳洗穿衣。
没错,老爷宠爱她,可这样的宠爱对她来说却犹如毒药。老爷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她上面有太太,还有另外的比她入门早的两个姨娘,而且,那些丫鬟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的都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她的受宠,换来的却是众多女人的敌视。
太太是个温厚恭良的,并不会说什么,只是差她做的事稍微繁重一些而已。可另外的两个姨娘却不那么好对付,其中的桂姨娘更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丫鬟,由老太太亲自送给老爷的,身份地位比她高得多。
一开始,她并不想去要去争,反正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老爷。只要自己安安稳稳的,逆来顺受,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带好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了吧?年轻的云姨娘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抚着肚子,嘴角带着笑意。
只不过,她不争不代表别人不去争,她的孩子没有了,桂姨娘甚至还挖出了当年她跟阿土的那点事情。那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危机,如果不是她灵机一动,在老爷面前触柱以死明志,估计她到现在还是被软禁着吧。原来,她的不争,根本不能换来平静的生活,只要她还在秦家后院,只要她还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就不能不争。
从此以后,她对待夫人更加恭顺,对待老爷更加柔弱,恨不得化成一滩春水,让老爷夜夜融化在她身上。她慢慢的树立自己柔弱无害的形象,慢慢的获得众人的认可,慢慢的让夫人放下对她的戒心,再慢慢的,磨死了桂姨娘。
一年后,她再度有了身孕,并在十个月后顺利产下秦若离。看着襁褓中红通通的孩子,她得意的弯起了嘴角:虽然你只会叫我一声姨娘,可是你终究是我的儿子,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一定要替你争取到最好的!
多年后,她终于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她的两个儿子掌管着秦家的产业,她的女儿被记在太太名下,以嫡女的身份风光出嫁。而且,私下里,她的孩子都会喊她为“娘”,而不是一声冷淡的“姨娘”。
只是,现在,老大的回归让多年春风得意的她忽然间醒悟过来——她是姨娘,只是个高级一点的奴婢而已。若是秦老爷去世,老大掌管家业,她的去留,只在老大的一句话里。
不行,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秦家,必须是她的儿子们的,云姨娘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阿土那憨憨的笑脸。
“爹,你的身体需要慢慢调养,我开了个方子,然后配合药浴,会好起来的。”秦若望收起自己的医药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秦老爷叹了一声:“算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也熬不了多久了。”
秦若望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坐在那里,两个人四目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秦老爷忽然笑了起来:“你长的,跟你娘真的很像。”
这是什么意思?秦若望不由得不耐烦了起来:“娘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被儿子噎了一下,秦老爷也没有在意,只是看着帐顶四角的香包,似乎想看穿些什么:“你娘是个好女人,是我对不起她。你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我的长子,不要走了,好好的学着怎么管理家里的产业吧,这些迟早都是你的。”
秦若望忽然想起当初沈娘子去世后,沈大郎办的那场盛大的丧事。当时许臻娘是怎么说来着?活人做给死人看,很有意思吗?
他站了起来,对秦老爷微微躬了躬身,转身离去。秦老爷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种难得的柔情。对这个儿子,他一向不亲近,原来,这个大儿子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与自己越来越疏远,而且,似乎对秦家这么大的产业并不放在心上。
玉面神医吗?秦老爷冷笑一声。这个孩子,这么大张旗鼓的,不就是为了一个能压住自己的名头吗?对此,宫里都来了人,专门询问这个玉面神医的事情,如果这个孩子愿意,他完全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入宫去做御医。
不得不承认,他的三个儿子里,最有学医天分的就是这个大儿子了。秦家一向是医药传家,他不能让秦家在他这一代没落。他知道因为妻子的去世,这个孩子对他和云姨娘有了偏见。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啊,云儿是个那么柔弱的女子,怎么可能做出加害主母的事情,倒是他有些对不起夫人才对。
秦若望烦躁的在屋里转来转去,从小到大,他努力的学医努力的读书,为的就是换父亲一个欣慰的眼神,一个温暖的问候,只是,他从来都没有等到过,倒是经常看见父亲因为云姨娘的眼泪而过来找娘发火。
现在的秦老爷,眼里终于有了他的影子,当多年的愿望变成真实的时候,秦若望却有一种无名的失落感。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他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空荡荡的母亲的房间,他本来想着,出去闯出一番名头后,在京城开个最大的药铺,抢秦家的生意,可父亲却忽然间承认了他。如果是十年前,他该兴奋成什么样子啊!
秦若望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心里不可抑制的想起了许臻娘的那个小小的院子。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在干什么呢?一定是窝在屋里,烤着炉子吧?炉火边会放上几个橘子,随着噼啪的火声,散发出悠悠的清香,而许臻娘,一定是抱着花花,脸上带着笑,听许汀讲外面的故事。
他是属于那个地方的,秦若望忽然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当他最迷惘最无助的时候,那间温暖的小屋收留了他,抚平了他心里的种种不安。那种温暖,他说什么,也不想放过。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此时的许臻娘,其实并不像秦若望想象中那么悠闲。
“产道才开了两指,给我省着点力气,不许叫!”